【無耳芳一】小泉八雲 - 日文翻譯：戸川明三 |免費日本小說線上看
作品︰ 無耳芳一
作者︰ 小泉八雲
日文翻譯︰ 戸川明三
中文翻譯︰ 小說熊 （日本小說翻譯室）
日譯本原文︰ 青空文庫【耳無芳一の話】
七百多年前，平家一族與源氏一族經歷長年戰爭，最終在下關海峽的壇之浦展開決戰。在這場壇之浦之戰中，平家一眾，包括其族內婦孺，以至少帝 ―― 也就是今天所稱的安德天皇 ―― 也都全數遇難。
自此以後七百年間，這片海域與海岸一帶一直受到怨靈詛咒。我曾向讀者介紹過一種奇異的螃蟹，名字叫平家蟹。這些螃蟹的背殼宛如人臉，人們認為它們是平家武士亡靈的化身。此外，這片海岸附近還流傳著各種詭異的傳聞。
在漆黑的夜晚，無數幽靈之火在岸邊飄浮，或在浪濤上空飛舞。這些妖火發出藍白色光芒，漁夫都稱它們為「鬼火」。當風起時，人們常可聽見海上傳來的呼喊，宛如來自戰場上的吼叫。
昔日，平家的亡靈比今天還要躁動。在晚上，他們現身於航行船隻的一旁，試圖將船隻拖入水中，又會潛伏海中，等待游泳人仕，將其拉進海底。為了安撫亡魂，人們在赤間關興建了一座名叫阿彌陀寺的佛寺，相鄰的岸邊興建亡靈的墓地。墓園內豎立的石碑刻有投海而亡的天皇以及其臣下的名字。此外，寺中舉辦了莊嚴的法事來超度亡靈。自此以後，平家亡靈引發的禍害減少不少，但怪異之事依然時有發生，足證他們還未全然安息。
數百年前，赤間關有一位名叫芳一的盲人，他以精湛的詠唱與琵琶演奏聞名遠近。他自幼學習詠唱與琵琶，年少時已經超越一眾老師，成為全職琵琶法師，他所詠唱的平家與源氏的故事尤其著名。據說，當他演奏壇之浦合戰時，鬼神也為之動容，淚流不止。
芳一雖然出生寒微，卻幸得一位摰友相助，那就是阿彌陀寺的住持。住持喜愛詩歌音樂，時常邀請芳一到寺中演奏詠唱。住持深深折服於芳一的才藝，於是邀請他在寺內居住。芳一感激不已，接受邀請，從此在寺內擁有自己的寢室。為了答謝住持提供膳食和住宿，他需要在空閒的晚上為住持演奏。
某年夏夜，住持受邀前往一位辭世的施主家中舉行法事，留下芳一獨自一人在寺內。那晚天氣異常悶熱，芳一為了納涼，走到寢室旁可俯瞰寺內後方庭院的長廊上乘涼。他一邊等待住持，一邊練習琵琶來消磨時光。夜已深，住持仍未回來。然而，屋內暑氣未消，仍然使人難以入眠，於是芳一繼續留在屋外，沒有回到房間。這時，寺院後門忽然傳來腳步聲。一人穿過庭院，走上長廊，站在芳一的面前。然而，這人卻不是住持。這人以沉厚的聲線喝喚芳一，如同武士喝斥奴僕一般。
「芳一！」
芳一大吃一驚，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那人再度厲聲喝道：「芳一！」
芳一驚恐萬分，縮著身子答道：「是的！在下乃是盲人！……不知是哪位大人在叫喚小人？」
陌生人語氣稍緩，開口說道：「你無須驚恐，我家主人現居於這寺廟附近，今天受主人之命前來傳達口信。主人是一位尊貴之人，為了觀覽壇之浦戰場，率領了一眾隨從暫居赤間關。今日，主人看過戰場，聽聞你擅長吟唱此戰之事，很想親耳一聽。請你立即帶同琵琶，隨我前往拜見主人。」
當時，一般百姓難以違抗武士的命令。於是芳一只得穿上草鞋，帶著琵琶隨行。雖說那人牽著芳一引路，但芳一也必須走得相當急促。那人的手如同鐵般堅硬，腳步爭爭作響，可見他身穿鎧甲，應該是那位大人的侍衛。芳一的驚恐漸漸消退，反而慶幸自己的幸運。既然這位侍衛稱他的主人為「尊貴之人」，那麼這位希望聽他演奏的大人，必定是一位顯赫的大名。
不久，武士停下腳步。芳一感覺自己似乎來到了一座巨大的門前。然而，除了阿彌陀寺的大門以外，他印象中這一帶並無如此壯麗的大門，於是心中非常疑惑。他聽見武士高聲喝道：「開門！」
隨即響起門閂開啟的聲音，二人走進大門，穿過一座寬廣的庭院，再次停在另一入口前。
武士大聲喊道：「聽著！芳一已經帶到！」
裡面隨即傳來各種聲音 …… 急促腳步聲、拉開紙門的聲音、推開擋雨板的聲音以及女性交談的聲音。芳一從她們的語調判斷，這些人應該是大戶人家的侍女。然而，他仍然無法確定身在何處。
芳一被帶領登上幾級石階，在最後一級台階上，被命令脫下草鞋，再由一名侍女牽引，穿過光滑的長廊，經過無數柱子與房間，最終來到一處鋪滿榻榻米的寬廣廳堂。芳一能夠聽見絲綢摩擦的聲音，猶如樹葉般沙沙作響，心想這裡必定聚集著許多人。低聲交談的聲音此起彼落，都是說著宮廷所說的話。
芳一被請坐下。他留意到地上已經為他舖好座墊，於是他便坐上去。調好琵琶弦線以後，一位年紀較長的女性開口說話，看來她是這裡的待女總管：「請你為殿下演奏及詠唱《平家物語》吧。」
詠唱整首曲目可要花上數個晚上，於是芳一問道：「若要唱完整首曲，恐怕不是一時三刻可成，不知殿下想聽哪一段呢？」
待女總管回答：「殿下希望聽到壇之浦之戰的一段，因為那段最悲傷動人。」
芳一遂放聲詠唱這壯烈的一段。他以琵琶生動地模仿出各種聲音 …… 戰船搖櫓前進的聲音、弓箭劃破長空的聲音、人們吶喊奔跑的聲音、還有刀劍相交、戰船沉沒所發出的響聲。
斷斷續續演奏間，他聽見四周傳來低語：「這琵琶法師的琴技真巧妙！」、「在故鄉從未遇過如此技藝高超的琴師！」、「恐怕天下也沒有誰能像芳一般詠唱得如此動人！」芳一深受鼓舞，演奏愈發精彩，歌聲愈加動人。眾人驚嘆於他的歌聲，四周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然而當他詠唱到最後一段，也就是紅顏薄命的二位尼，抱著幼帝一同投海自盡的一段時，所有聽眾無不渾身抖震，發出悲痛的哀嘆，然後一同放聲痛哭。即使是芳一本人也都震驚於自己所引發的深切悲痛。
眾人的啜泣聲持續好一會，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異常的寂靜。芳一聽到那位看來是待女總管的這樣說。
「雖說早已聽聞閣下是琵琶名師，詠唱更是無人能及，卻沒想到今天的演奏竟然如此出神入化。殿下對此非常滿意，並準備好好賞賜閣下，也讓我轉告閣下，接下來的六天，在殿下還未啟程離去前，請每晚都來為殿下演奏，明晚也要在這個時候前來，今晚隨閣下前來的待衛將會再次前去迎接。另外，還有一事要向閣下轉告。殿下暫居赤間關一事，請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府邸的事。殿下微服出行，絕不容外人知道。明白就可以回去了。」
芳一不停道謝，然後侍女引領他到門口。帶領他來的待衛早已在門外等候，於是芳一便隨待衛回到寺廟後方的長廊上，然後待衛向他告辭離去。
芳一破曉時份才回到寺廟，沒有人發現他曾經離去。住持當晚很晚才回來，還以為芳一早已睡了。白天時，芳一找到機會稍作休息。對於這次奇異的經歷，他並未向任何人提起。第二天夜晚，侍衛再來接他，將他帶到那個聚集不少貴族的地方，芳一再次演奏詠唱，並且跟上次一樣成功。然而，這次芳一卻被人發現曾經離開寺廟。當他清晨回到寺廟時，住持召他過來，語氣帶點斥責，輕聲對他說道：「芳一，我們都非常擔心你。你眼睛看不見，怎能深夜單獨出外，難道不知道危險嗎？為何不先告訴我們一聲？至少可以找人陪你同去。」
芳一面有難色：「請大師原諒！芳一實在有事情不得不深夜處理。」
住持看到芳一不肯回答，與其說是擔憂，不如說是驚訝。他覺得事不尋常，不知芳一是否遇上什麼不詳之事。他擔心這位失明少年或許招惹了妖魔，又或遇上騙徒。他沒有再追問，卻暗中命下人留意芳一的行蹤。假若芳一再於夜晚離開，便悄悄跟蹤他，查明他的去向。
第二天夜裡，幾名下人發現芳一悄悄溜出寺院，立刻點亮燈籠，跟在後面。然而，當晚細雨綿綿，四周漆黑一片，下人們還未踏出寺門，已經看不見芳一的身影。這條路崎嶇難行，芳一身為盲人，竟能健步如飛，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下人們急忙穿過城鎮，前往芳一平日常去的幾戶人家，打聽芳一的行蹤。然而，沒有人見過他。最後，他們沿著通往海濱的道路返回寺廟，忽然聽到從阿彌陀寺的墓地裡傳來的激昂的琵琶聲，這讓他們大吃一驚。在漆黑的夜色中，除了如常兩三團鬼火若隱若現地出現在墓地外，四周都是一片漆黑。
下人們立刻奔向墓地，舉起燈籠四處照看，終於找到了芳一。他在雨中獨坐在安德天皇墓前，彈奏著琵琶，高聲詠唱壇之浦合戰。在他的背後四周，以及眾多的墓碑上，逝者的鬼火如燭光般燃燒。他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鬼火。
「芳一！芳一！」下人們驚恐地喊道，「你一定是中了妖術！芳一！」
然而，芳一似乎並沒聽到。他傾注全身氣力，使勁彈奏出鏗鏘有力的琴音，然後越發激昂地詠唱壇之浦合戰。下人們抓住芳一，湊近他的耳朵喊道：「芳一！芳一！快跟我們回去！」
芳一回過頭來，厲聲斥責他們：「你們竟敢在尊貴的客人面前如此放肆，可知這是不能饒恕！」
儘管事情詭異離奇，下人們還是忍不住笑出來。芳一顯然被邪靈迷惑，於是眾人抓住他，將他扶起，用盡全力挾持著他，怱怱回到寺廟。他們按照住持的命令，為芳一換掉濕透的衣物，並為他準備食物和清水。除此以外，住持也催促芳一解釋他這次駭人的舉動。
芳一猶豫良久，心想是否應該把事情始末說出來。最終當他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事確實令關懷他的住持感到不安和生氣時，他決定和盤托出，由武士找他開始，把一切事情都說出來。
住持聽完以後，說道：「芳一，你這可憐的孩子！你知道自己處境有多危險嗎？如果你早些坦白告訴我，就不會落到今天的地步。超凡的技藝把你拉進了這匪夷所思的困境。
你必須知道，你所到訪的並非真正府邸，而是平家的墓地，你只是在墓地裡度過了整晚而已。今夜，下人們看到你坐在雨中，所坐的地方正好是安德天皇的墓埤前。除了死人到訪此事是千真萬確外，你所經歷的全都只是幻象。
你一旦聽從那些死人，他們便能肆意控制你。倘若你再次順從他們，早晚要被他們害死，撕成粉碎。今晚我要主持另一場法事，無法陪在你身邊。，然而，在離開以前，我必須在你的身上寫上經文，確保你的生命安全。」
日落前，住持與寺院管事讓芳一脫去衣物，然後二人用毛筆在他的胸、背、頭、臉、脖子、手腳，以至身體每一處，甚至連腳底也不例外，寫滿了般若心經的經文。
寫完以後，住持叮囑芳一：「今晚，我離開之後，你立刻坐在長廊等候。很快便會有人來接你。但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回答，也不要動。只需靜靜坐著，不要說話，就像坐禪一樣。如果你動了，或是稍微發出聲音，你就會被撕裂。你不用害怕，也不要呼救。因為即使呼救，也不會有人來救你。你只要按照我說的去做，必定可以化險為夷，不會再遇上這種可怕的事。」
入夜後，住持與寺院管事離開了。芳一按照吩咐，坐在屋外長廊上。他將琵琶放在身旁的木板上，擺出坐禪的姿態，一直靜靜地坐著。他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發出咳嗽聲，甚至連呼吸也放輕得不讓人聽到，就這樣默默地坐了很久。
然後，他聽見從大路傳來的腳步聲。腳步聲經過大門，穿過庭院，走近長廊，在芳一的面前停下。
「芳一！」一份沉厚的聲色喊道。失明的芳一立即屏息靜氣，一動不動地坐著。
「芳一！」那震懾人心的聲音再次喊道。
到了第三次時，對方終於怒吼了。
「芳一！」
芳一依然像石頭般一動不動。於是對方抱怨起來：「怎麼不回應？這傢伙到底在哪裡！」
長廊上，沉重的腳步聲緩緩靠近芳一，最終停在他身旁。四周寂靜無聲，但芳一的心卻跳得劇烈，全身顫抖。
最終，芳一聽到身旁傳來了暴躁的聲音，說道：「琵琶就在這裡，但琵琶法師卻只剩下兩隻耳朵，沒有嘴巴，難怪不回應我。琵琶法師的身體都沒了，只剩下兩隻耳朵。好，我就拿它們回去覆命。」
芳一隨即感覺到自己被鐵般的手指抓住雙耳被扯下來！儘管劇痛不已，但他卻依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沉重的腳步聲從長廊漸漸遠去，走下庭院，走出寺門，然後完全消失。芳一雖然感覺到黏稠而温暖的血液從頭部兩側滴下，但他依然一動不動，雙手也沒有舉起。
住持深夜回到寺廟，急忙走往後院的長廊，踩到地上黏滑的東西而滑了一下。燈籠的光芒照亮下，他發現那黏滑的東西竟然是血。芳一依然像坐禪一樣坐著，傷口不停流出鮮血，住持不禁驚訝地喊出來。
「芳一！可憐的孩子呀！」住持忍不住喊出來。
「發生了甚麼事？你有沒有受傷？」
芳一聽見住持的聲音後，感到一陣安心。然後開始哭泣起來，哭著訴說那晚發生的事情。
「可憐的孩子啊！」住持喊道：「這一切都是我的疏忽！大大的疏忽！我本應把經文寫上你全身，卻遺漏了耳朵！這完全是我的錯失，我讓管事在你耳朵上寫經文，卻沒親自核實確認！既然事已至此，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快為你療傷。芳一，你別擔心！現在你已脫離險境，以後那些亡靈不會再來煩擾你了。」
在大夫的細心醫治下，芳一的傷口很快便癒合。這件匪夷所思的事件很快傳遍四方，芳一一夜間成為名人。許多達官貴人前往赤間關，只為聆聽芳一的詠唱。芳一也因此獲得大量賞賜，成為富翁。自此以後，芳一便以「無耳芳一」這個名字而為人熟知。
全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