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上）梶井基次郎
故事中提及梶井基次郎在水果店裡購買了一個檸檬。這水果店在現實中確實曾經存在，它的名字叫「八百卯」，位於京都市寺町通與二条通交會處。明治十二年﹙1879年﹚開業，經營一百三十年，直至平成二十一年﹙2009年﹚因第四代店主離世而結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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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百卯經營期間的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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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百卯在結業通告中自稱「檸檬之店」 |
作品︰ 檸檬（上）
作者︰ 梶井基次郎
翻譯︰ 小說熊 （日本小說翻譯室）
原文︰ 青空文庫【檸檬】
一份難以言明的不祥感覺始終壓在我的胸膛上。要說它是焦躁還是嫌惡呢？就像酒醉後的宿醉，每天喝酒的話，每天宿醉的日子就會到來，而它亦已經到來。這真的叫人有點難受，難受不是因為自己身患肺結核和神經衰弱，也不是因為火燒眉睫的欠債。難受的是那份不祥的感覺。往日令我陶醉的動聽音樂和優美詩句，此時就算只是聽一個小節都已經難受不已。雖然我特意出門前去聆聽留聲機音樂會，但才聽了兩三個小節就已經想要離去。是某種感覺令我無法待下來，於是我不斷流連在一條接一條的街道上。
不知怎的，這時的我總被寒酸破舊的美麗事物所深深吸引，例如欣賞風景也要挑選破落的街景。相比那些冷漠大街，那些被晾曬不潔衣物、雜物四放的骯髒房子所窺探的內街就更叫我感覺親切和喜愛。在猶如風雨侵蝕後回歸塵土的有趣街道上，到處都是土牆崩塌和房子東倒西歪的景象，只有花草樹木依然生氣蓬勃，不時也有向日葵和盛開的美人蕉出其不意地人前展露它的姿態。
偶爾當我走在這樣的街道時，我都會盡力讓自己產生幻覺，幻想這裡不是京都，而是離開京都數百里，例如仙台或長崎等等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逃離京都，來到一處陌生的城市。最重要的是寧靜、冷清的旅館房間、清潔的床舖、幽香的蚊帳和漿熨平整的浴衣，然後甚麼也不想地躺上一個多月。要是這裡突然變成那城市就好了。當幻覺終於浮現，我會隨即把景物塗上想像的顏料，把我的幻覺和破落街景重疊成一幅重複曝光的照片，享受從現實中消失的感覺。
另外我也開始愛上煙花。相比欣賞煙花，更叫我著迷的是那利用廉價顏料塗上紅紫黃藍各式條紋的「穿雲箭」、「中山寺群星亂墜」、「百花爭艷」、「枯芒草」，以及被捲成一個個小環放進盒裡的「鼠煙花」。
除此以外，我也愛上了刻有鯛魚和花朵圖案的彩色彈珠和用來製作飾物的小玻璃珠。對我而言，輕舔它們是一種難以形容的享受，根本沒有其他東西可以跟玻璃所散發的淡淡清涼相提並論。我小時候經常把玻璃珠含在口中而被父母喝罵，但或許因為這段甜蜜的童年回憶在長大以後變得失魂落魄的我的腦海中再次浮現，這味道讓我的味蕾感到一陣淡淡清新的詩意。
只要想想，誰都可以料到我已經一貧如洗。但儘管如此，當我看到這些東西而感到微微心動及想要安撫自己的時候，還是會奢侈浪費一點。售價兩三小錢的東西是奢侈的東西。所謂美麗的東西，是能誘惑我這了無生氣的人的觸覺的東西。這些東西自然都能把我安撫下來。
在我的人生尚未崩潰以前，「丸善」是一處我所喜愛的地方。紅色或黃色的古濃水或生髮劑、時尚的玻璃工藝品、刻上典雅古洛洛風格浮雕的琥珀色或翠綠色香水瓶、煙斗、小刀、肥皂和香煙，從前我每看這些東西都要花上一個小時，然後奢侈地買下例如最高級鉛筆的貨品。然而，對於此時的我而言，這裡卻只是一處叫人窒息的地方。書籍、學生、收銀台 —— 這些事物在我眼中都成了前來討債的亡靈。
那時我正過著從某甲友人家搬到某乙友人家的流連遷徙生活。某個早上，當友人返校以後，我孤獨一人被丟在房間的空虛當中，不得已只好走到街上流連。是某種感覺把我驅趕離家。我走在一條又一條的街上、時而走走說過的內街、時而停在零食店前、又或眺望乾貨店的乾蝦、乾鱈魚或豆腐皮。我沿著寺町走向二条，最終駐足於那裡的一間水果店前。在此介紹一下這家水果店，它是我所認識的水果店中最好的一家。雖然絶對談不上有氣派，卻是最能讓人清楚體會水果店獨有美感的店子。在頗為傾斜的斜台上擺放著一個個水果，斜台看來是塊塗上黑色油漆的古舊木板。水果在華麗而輕快的音樂下，每個都堅持著那份色彩和份量，猶如蛇髮女妖的頭一樣把每位觀眾都化成石塊。愈往裡邊走，蔬菜堆放得愈高。事實上，那裡的紅蘿蔔葉確實非常漂亮，而泡在水中的大豆和慈姑也不遑多讓。
晚上是這家店子最美的時候。總的來說，寺町通是一條熱鬧的街道 — — 雖然這樣說，感覺還是比東京大阪清靜得多。— — 櫥窗把充沛的光線照往街上，但店面四周卻是出奇陰暗。店子的一邊因為連接二条通的街角，本來陰暗也是理所當然。然而它毗隣寺町通的另一家商店，依然陰暗卻叫人費解。不過，要是這家店子不是如此陰暗，我想它也不會吸引我到如此地步。還有就是向外凸出猶如一頂帽子壓至眼角的門簷。相比這個形容，其實更容易讓人產生的想法是「啊！這店子那個像帽子一樣的門簷實在壓得太低了。」因為壓得如此低，屋簷上方全是漆黑一片。因為四周都是漆黑，店前幾盞電燈所澆下如驟雨的光芒並沒有被周遭事物所奪，依然隨心所欲地照射在美麗的景物上，而赤裸的電燈亦把細長的螺旋棒吱吱聲的鑽進我眼裡。對於這時的我而言，即使在寺町內也沒有幾件東西可以相比站在這街上或透過附近鎖匠二樓玻璃窗觀看這水果店更能讓我產生興趣。
跟往日不同，這天我在這家店裡買了東西。這是因為這時擺放了對店子而言甚為罕見的檸檬。雖然檸檬是尋常東西，但這家店子即使不算寒酸也不過是一家普通蔬果店，所以一直以來都甚少售賣這種東西。總的來說，我很喜歡這顆檸檬，無論是它那猶如檸檬黃顏料從顏料管擠出以後凝固的單純顏色，還是擠出以後再注滿到如此飽滿程度的紡錘形外表。―― 我最終決定只是買下這顆檸檬。離開店子，心想要走到哪裡才好呢？於是在一段長時間裡一直走在街上。從我握著它的一瞬開始，一直壓在胸膛的那團不祥感覺就似乎緩和不少，我在街上感受到一份非常幸福的感覺。那份纏繞不休的憂鬱，只因這一顆東西就被化解掉。―― 叫人難以相信的事物，或許反而更見真實，心靈這東西真不可思議。
上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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