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蟹合戰】芥川龍之介



(本文章改篇自「日本五大昔話」中的同名民間故事。假若不知道猿蟹合戰是怎樣的故事,不妨看看以下連結。http://amane1224.pixnet.net/blog/post/173546578


明治維新以後,政府為了提防武士叛變,對一直地位崇高的武士作出強力壓制。隨著武士地位息微,昔日主宰日本價值觀的武士道精神亦被蹂躪得體無完膚,取而代之的是從西方急速引入的社會、文化、法律及政治等制度。通過這篇文章,芥川闡述了日本武士道傳統是如何被西方思想所衝擊。

然而當讀者以為這些都是不可抗力的歷史洪流時,芥川卻指出無論是武士道精神還是西方傳入的思想,對當權者而言,都不過是一種換湯不換藥、藉以箝制國民思想的手段。

一篇跨越時空寓意甚深的作品,希望大家喜歡。




作品︰ 猿蟹合戰
作者︰ 芥川龍之介
翻譯︰ 小說熊 (日本小說翻譯室)
原文︰ 青空文庫【猿蟹合戦】


猴子因為奪去螃蟹的飯團而遭受報復,最終被螃蟹聯同石磨、蜜蜂和雞蛋等人殺掉。― ― 這故事我在這裡就不再多說了。只是猴子被殺以後,以螃蟹為首一行人的遭遇,我卻有必要交代清楚,因為這些都沒有記載在民間傳說中。

不單沒有記載,還彷彿在說螃蟹已經回到洞穴、石磨回到廚房一角、蜜蜂回到屋簷上的蜂巢、雞蛋回到盛載穀糠的桶子裡,依舊繼續過著平靜的生活。

然而這些都不是事實。他們成功報復以後隨即被警察抓進牢房。經法院審訊後,主犯螃蟹被判死刑,石磨、蜜蜂和雞蛋等幫凶也被判處無期徒刑。對單單只讀過民間傳說的讀者而言,或許會為他們的遭遇而感到吃驚。然而,這些事情卻是千真萬確、無容置疑。

根據螃蟹所說,他用飯團跟猴子交換柿子。但猴子沒有給他熟柿,卻給他生柿,而且還用柿子攻擊他。然而事實上,螃蟹和猴子之間其實並沒有訂立任何契約。即使不計這事,所謂用飯團交換柿子,螃蟹也沒有要求對方必須交付熟柿。最終螃蟹被猴子用青柿投擲,也沒有証據顯示這是猴子存心所為。於是替螃蟹辯護的某大狀,即使向來以雄辯滔滔而享負盛名,這回卻除了向法官求情外也似乎已經無計可施。大狀一邊拭抹螃蟹口中的泡沫,一邊同情地說︰「你還是死心算了。」但這句「你還是死心算了。」究竟是對於死刑這判決而言還是對於已經交付給大狀的巨額費用而言,這就不得而知了。

除此以外,報章雜誌上的輿論也沒有人同情螃蟹。螃蟹殺猴子只是出於私怨。而這私怨也只是出於自己的無知和輕率。在被猴子佔便宜以後心生怨恨。在這個優勝劣敗的社會中,這樣解決私怨的人不是愚蠢就是發瘋。― ― 似乎不少人都作出這樣的判斷。事實上,某位身為商會主席的男爵也很認同這見解,他認為螃蟹殺掉猴子,多少是受了近年流行的危險思想所影響。或許因為這個原因,在發生螃蟹仇殺事件以後,聽說男爵除了僱用保鑣外還飼養了十頭鬥牛犬。

螃蟹仇殺事件在學者間也沒有獲得正面評價。身為大學教授的某博士以倫理學角度分析,認為螃蟹殺死猴子只是出於復仇心理,而復仇本身就難以稱為善行。除此以外,某社會主義的思想領袖亦認為由於螃蟹對柿子或飯團等私產起了貪念,石磨、蜜蜂和雞蛋很可能也是抱持著這種反動思想。說不定也有國粹會(譯者註︰日本的暴力團體)在幕後推波助瀾所致。另外某個佛教門派宗師則認為螃蟹並不明白我佛慈悲。只有讓他學會慈悲,讓他明白即使被人用青柿投擲,也可以用憐憫之心代替嗔恨來對待猴子的所作所為。他還說即使只是一次,他都想為他們說法。除此以外,― ― 雖然絕大部分作出評論的名人都不贊同這宗螃蟹仇殺事件。但某位海量的詩人代議士卻願意為螃蟹抱不平。代議士認為螃蟹在復仇事件中完美體現武士道精神。然而,這種與時代脫節的論述根本沒人聽進耳裡。不僅這樣,根據某報章刊載的軼聞,聽說代議士數年前曾經在遊覽動物園時被猴子撒了一泡尿,至今仍然懷恨於心。

對於只讀過民間傳說的讀者而言,可能會為螃蟹的悲慘命運而落淚。但是螃蟹之死卻是有其必要。為此深表同情的人都不過是感情用事的婦孺之輩。天下人都認定螃蟹死有餘辜。而事實上在行刑當晚,裁判官、檢察官、大狀、獄警、劊子手和死囚教誨師等都熟睡了四十八小時才來。而且,聽聞他們都夢到天國大門。根據他們所說,天國就像跟封建時代的城郭一樣的西洋百貨公司。

至於螃蟹死去以後,他的家庭起了甚麼變化?就讓我順帶一提吧。螃蟹的妻子當上了妓女。但究竟是因為貧窮,還是因為性格使然就不得而知。螃蟹的長子在父親死後,借用報章雜誌說法就是「幡然悔改」,聽說他現在當上某證券公司的經紀。這螃蟹有時會為了吃同類的肉而把受傷的同伴引進自己的洞穴。克魯泡特金在「互助論」中就以這螃蟹作例子說明即使螃蟹也會照顧關懷自己的同類。螃蟹的二兒子當上了小說家。因為是小說家,所以除了男女情愛之事就甚麼都不管。他只會以螃蟹父親作例子,不負責任地嘲諷一番,說甚麼「善惡同源」之類的說話。螃蟹的三兒子是個傻瓜,除了做螃蟹以外就甚麼都做不來。有一次,他在路上橫行,看見地上有個飯團。因為是他的最愛,於是用大鉗把獵物拿起。這時候,在高高的柿樹上有一隻猴子正在捉蝨 ― ― 以後的事態發展大概也不用我多說了。

總而言之,螃蟹跟猴子爭鬥,最終都只會遭到天下人誅殺。我欲寄語天下讀者,自身也不過是螃蟹之輩而巳。

(大正十二年二月)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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