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術】（二）完 芥川龍之介
(如果這是你首次進入這網誌，歡迎從故事的第一部分開始看。)
魔術（一）
以下是故事的第二部分翻譯，希望大家喜歡。
作品︰ 魔術（二）完
作者︰ 芥川龍之介
翻譯︰ 小說熊 （日本小說翻譯室）
原文︰ 青空文庫【魔術】
我跟米士拉學習魔術至今剛好一個月。這天晚上下著嘩嘩大雨，我和五六位友人在銀座某俱樂部的房間裡，坐在火爐旁聊天。
說到底，這裡也是東京中心，所以窗外的大雨不停打在往來的汽車和馬車車頂上。也許是這個原因，聲音聽來跟大森竹林內的淒清雨聲不同。
看過窗內的明亮燈光、摩洛哥的寬敞真皮沙發和光亮的拼花木地板等令人心曠神怡的東西以後，米士拉的那個就連精靈都要逃出來的房間當然不能跟這裡相提並論。
我們身處雪茄的煙霧中，時而聊起打獵，時而談起賽馬。這時一位友人把抽了一半的雪茄丟進火爐，望向我說︰「聽說你最近學了魔術。今晚可不可以表演一兩套給我們看？」
「當然可以。」
我頭靠椅背，儼如魔術大師般帶點傲慢地回答。
「那就拜託你為我們表演一般耍戲法的人不懂的魔術吧。」
大家都贊成，各自把椅子拉過來，用眼神來催促我快些表演。我於是徐徐站起來。
「請大家仔細觀賞，我的魔術跟那些裝虛弄假的小把戲不同。」
我邊說邊捲起衣袖，面向火爐內燒得火紅的煤炭，我輕易把一些煤炭拿到掌心上。單單這樣，身邊的友人已經嚇得目定口呆。大家面面相覷，閃到一旁，心想這不會燒傷吧，大家都因為有點害怕而往後退。
但我卻異常鎮定，把掌心上燃燒的煤炭遞到各人面前，然後快速地把煤炭撒向拼花的地板上。地板響起一陣蓋過窗外雨聲的奇怪雨聲。原來火紅煤炭上的火花在離開我的手掌之際，已經化成無數的閃亮金幣，像雨水一樣散落在地上。
友人都如在夢中，茫茫然的連喝采都忘記。
「就是這樣。」
我露出滿意的笑容，輕輕回到先前的椅子上坐下。
「這些金幣是真的嗎？」
當中一位被嚇呆的友人向我問。不過這已經是五分鐘以後的事了。
「那些金幣是真的。如果不信，大可以拿來看清楚。」
「不會給它燒傷吧？」
友人小心翼翼拿起地上的金幣。
「呀！金幣果然都是真的。來！侍應生，拿掃帚和簸箕過來，給我們掃在一起。」
侍應生立即聽從命令把金幣掃在一起，然後放在旁邊的桌上堆成一座小山丘。友人都圍在桌子的四周。
「看來有二十萬日圓啊。」
「不，應該不只這數目。若果桌子不夠堅固，這數量恐怕可以把桌子壓毀呢。」
「你的魔術果然厲害。煤炭竟然變成金幣。」
「這樣不到一星期，就要變成跟岩崎和三井差不多的大富翁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讚賞我的魔術。而我卻依然背靠椅子，從容地抽雪茄，說道︰「不，一旦起了貪念，魔術就使不出來。這些金幣也一樣，既然大家已經看過，我也是時候把它們丟回火爐去了。」
友人聽我這樣說後不約而同地反對。說把大筆財富變回煤炭太可惜了。而我卻堅稱與米士拉早有約定，無論如何也得把金幣丟回火爐去。當中一位一向能言善辨的友人突然泠笑說︰「你想把金幣變回煤炭，但我們卻不想。這樣爭辨下去只會沒完沒了。依我來看，你大可以拿這些金幣來作跟我們玩紙牌的賭本。假若你贏了，你要把它變回煤炭也可以。不過，要是我們贏了，你就得把金幣交給我們。你看這是不是兩全其美？」
但我依舊搖頭，不敢輕易應承。那位友人最終面露鄙視的笑容，用狡猾的眼神先後盯著我和枱上的金幣，說道︰「你不跟我們玩紙牌，就是說你跟本不願意讓我們拿走金幣。如果這樣，不就是說你所謂決心摒棄貪欲其實都是空話嗎？」
「不，我不是不捨得給你們才把它們變回煤炭。」
「那你便跟我們玩紙牌吧。」
就這樣地你一言我一語，我最終還是如友人所說一樣，陷入必需把桌上的金幣作賭注的困局中。友人當然高興，立即拿出一副撲克，一邊圍著房間一旁的分牌器，一邊催促著仍帶幾分猶豫的我。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跟友人們玩起紙牌來。但不知怎的，一向不太懂玩紙牌的我這晚卻大手大手的贏。最妙的是原先還不太投入，漸漸愈覺有趣。不消十分鐘，我已經忘我地抽起紙牌來。
原先為了從我手上拿走所有金幣而設的賭局，此刻變成如此模樣，友人們都焦急得面色大變，聚精匯神地力爭勝局。不過無論友人多拼命，我始終沒有輸過一局，臨近終局，我已經贏了跟原先金幣相約的金額。剛才那位好狡辨的朋友猶如發瘋般把撲克遞到我面前說︰「抽牌吧！我拿所有財產押注。土地、房產、馬匹、汽車全部一件不留。而你除了那些金幣以外，也要把你剛才贏到的錢全部押上。來吧！抽牌吧！」
我的貪欲在剎那間冒起。只要這次手氣不好，不只桌上堆積如山的金幣，就是我好不容易贏回來的金錢都要全部被拿走。相反，只要我贏這一次，眼前所有的財產就會在一下子成為我的。如果這時我還不使出魔術來，辛辛苦苦學到的魔術又要留待何時用呢？想到這裡，我已經無法抵擋誘惑，於是一邊暗暗使出魔術，一邊用決一勝負的語氣說︰「好！你先抽。」
「九點。」
「K牌。」
我發出勝利的歡呼，在面色變得超蒼白的對手眼前亮出抽出的紙牌。就在這時，紙牌中的皇帝猶如被靈魂附體一樣奇妙地抬起戴上皇冠的頭來，把身體探出紙牌外，儀容端正地拿著長劍，浮現出古怪笑容。
「老奶奶。老奶奶。客人要走了。不需預備床舖。」我聽到熟悉的聲音。不知為何，這時窗外響起大森竹林的淒清雨聲。
我回過神來望向四周。發現自己仍在陰暗的油燈光之中，跟與紙牌上的皇帝有著相同笑容的米士拉相對而坐。
從我指縫雪茄上還沒丟下的長長煙灰來看，我以為已經過了的一個月其實不過是兩三分鐘的夢。在這短短的兩三分鐘中，無論我還是米士拉都清楚知道我並沒有資格學習哈山．甘的魔術。我慚愧地低下頭，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米士拉用婉惜的眼神望我，手肘支在邊緣繡上紅花圖案的枱布上，平靜地向我說：「要學我的魔術，首先要摒棄貪欲。看來你還欠這種修為。」
(大正八年十一月十日)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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