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術】（一） 芥川龍之介
這回選擇了芥川龍之介的「魔術」來翻譯。芥川擅長描述人性的多變無常，能夠細膩地刻劃出故事人物思想上的急劇變化。以往小弟曾經翻譯過的「羅生門」和「蜜柑」就是很好的例子。今回翻譯的「魔術」在這方面也有相似的地方。
以下是故事的翻譯，希望大家喜歡。
作品︰ 魔術（一）
作者︰ 芥川龍之介
翻譯︰ 小說熊 （日本小說翻譯室）
原文︰ 青空文庫【魔術】
這晚下著初冬細雨，我乘坐人力車在大森附近的陡峭山路上不停跑上跑落。人力車最終停在一所被竹林包圍的細小西洋公寓前。在油漆快要剝落的深灰色狹窄玄關前，我藉著車夫手中的提燈看見掛在門上唯一簇新的東西，是一塊用日語寫上「印度人 瑪提拉姆・米士拉」的陶瓷門牌。
說到瑪提拉姆・米士拉，認識他的人大概不少。他生於加爾各答，是一位為印度獨立而長年努力的愛國者。他曾經跟隨有名的婆羅門哈山・甘學過法術，年青時已是魔術界的大師。一個月前，我在朋友介紹下認識了他。我雖然曾跟他討論過各類的政經話題，但卻從沒機會看到他表演魔術。於是我預先寫信向他請求能為我表演魔術。這晚我坐人力車來到他在寂靜大森盡頭處的寓所。
被雨水弄濕全身的我借助車夫提燈的微弱光線按下門牌下方的門鈴。不久大門打開。探頭出來的是米士拉身材矮小而年邁的日本女傭。
「請問米士拉在家嗎？」
「主人在家。一直等待著先生的光臨。」
老奶奶一邊親切地說，一邊引領我到玄關盡頭處米士拉的房間去。
「晚上好。雨天還要閣下老遠跑來，實在令我不好意思。」
米士拉留著柔軟小胡子，擁有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他一邊點起桌上油燈，一邊跟我親切地寒暄。
「哪裡哪裡。有幸目睹閣下的魔術，這點點雨算是甚麼？」
我坐在椅上，藉著油燈的微弱光線環顧這個陰暗房間。
米士拉的房間是一個樸素的西式房間，正中央擺放著一張餐桌，牆壁旁放了一個大小適中的書架，窗前還放著一張茶几。除此以外，我們坐著的椅子和茶几都很陳舊，在邊緣上繡上精緻紅花圖案的枱布就像快要破爛般露出線頭。
寒暄過後，我們茫然聽著竹林的雨聲。這時，老奶奶拿著紅茶進來。然後，米士拉打開那盛載雪茄的烟盒。
「要來一支嗎？」米士拉問。
「謝謝。」
我隨手拿起一支雪茄，點起火柴問道：「聽說你召喚的精靈叫阿金。我將要欣賞到的魔術都是借助阿金的力量的嗎？」
米士拉也點起雪茄，微笑吐出氣味不錯的煙霧，說道：「只在數百年以前，世人才相信世上有阿金這種精靈。我看你還是把它當作一千零一夜的傳說故事好了。哈山・甘的魔術，誰願意學，誰都可以學會。說穿了不過是改良的催眠術。――請看看這裡。只要如此在空中畫畫。」
米士拉把手舉到半空，在我的眼前用手在空中畫了兩三遍三角形，然後把手放在桌上，隨手拈起枱布邊緣上繡上的紅花圖案。我嚇了一跳，不禁把椅子湊近，仔細觀看那朵花。它的模樣確實是枱布上的花朵。米士拉把花拿到我鼻前，我嗅到濃烈的麝香氣味。因為太神奇，我不禁發出驚訝的感嘆聲。米士拉面露笑容，隨手把花朵放回枱布上。當花朵放下之際，它再次變回枱布上的圖案。不要說拈起，就是想稍微移動那片花瓣都已經不可能。「怎樣？不能解釋吧？來，再看看這盞油燈。」
米士拉一邊說，一邊把油燈重新放回桌上。不知怎的，這時油燈竟然像陀螺般旋轉起來。它牢牢地支撐在一點之上，以燈罩為中心快速地旋轉。我大吃一驚，心想釀成火災就麻煩了。我很不安，但米士拉卻安靜地坐著喝紅茶，全沒半點慌張。我膽子漸漸大起來，目不轉晴地盯著愈轉愈快的油燈。
油燈罩颼颼旋轉，黃色的火焰卻沒有絲毫晃動。這境象實在美得難以形容，不可思議。油燈愈轉愈快，快得像沒動一樣，變得清澈透明。突然間，油燈再次像剛才一樣沒動的停在桌上，玻璃燈罩亦沒有絲毫歪斜。
「是不是嚇了一跳？其實這只是騙小孩的把戲。假若還沒看嫌，讓我多演一套吧。」
米士拉把臉轉往後方，望向牆壁旁的書架。然後把手伸出，像召喚似的動了動手指，然後書架上的書本開始一本接一本地飛到這邊的餐桌來。飛行的方法是展開封底和封面，像夏天黃昏時交錯亂飛的蝙蝠般，翩翩起舞地飛在半空。我叼著雪茄呆望。書本在陰暗的燈光中飛行，井然有序地落在桌上化成一座金字塔。所有書本飛來以後，再次看見它們從最初飛來的那本開始一本接一本地飛回書架的原來位置。
最有趣的是，一本展開翅膀在半空飛翔的薄薄小冊子，在桌上空繞了一圈後突然颼一聲丟到我的大腿上。我定神拿起一看，赫然發現那是上星期我借給米士拉的那本剛出版法國小說。
「感謝閣下把書借給我。」
米士拉帶笑向我道謝。這時所有書本都已經回到書架。我如夢初醒，霎時間不知如何反應。回想起米士拉剛才的話：「只要願意，誰都可以學懂我的魔術。」
我於是說：「我一直聽聞別人讚賞你魔術了得，卻沒想到竟然如此神奇。你剛才說只要想學，像我這樣的普通人也能學懂，是真的嗎。」
「當然可以學懂。誰人都能夠輕易學懂。只是――」把話說到一半的米士拉盯著我的臉，停了停，換成嚴肅語調說道：「但有貪慾的人是學不來的。學習哈山．甘的魔術，首先要摒除慾望。閣下不知能否做到？」
「我能做到。」
我這樣回答。然後心裡感到有甚麼不對勁，於是立即補上：「假若你能教我魔術的話。」
儘管我這樣說，米士拉仍然露出懷疑的眼神。但或許他認為再確認只會顯得無禮，於是他用力點了點頭說：「好，那麼我教你吧。不過，雖說輕易就能學會，但要學會也確實需要花點時間，今晚就請閣下在這裡留宿吧。」
「很感謝你，給你麻煩真的不好意思。」
我因為能得到米士拉的教導而非常高興，不停向他道謝。不過，米士拉看來並不把這當作一回事，只是安靜地從椅子站起說：「老奶奶。老奶奶。今晚客人在這留宿，麻煩你準備床舖。」
我非常雀躍，連雪茄烟灰都沒有彈掉，抬頭望向米士拉那張被油燈照亮的親切臉孔。
第一部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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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術（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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