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上）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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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人間失格：太宰治與他的三個女人》劇照 |
太宰治的短篇小說〈櫻桃〉發表於1948年5月，距他自殺僅一個月。文章開頭引用《詩篇》第一百二十一篇第一句：「我要向山舉目。」緊接的《詩篇》原文是︰「我的幫助從何而來？」簡短的句子，道出了他內心深處的無助。
這時，太宰治與妻子津島美知子的關係已趨惡化，三名子女中，長子正樹更患有唐氏症，種種壓力使他身心疲憊。
（但相比之下，小編更同情他的妻子。她一邊承受壓力還得照顧小孩，但他自己卻整天喝酒、跑去找女朋友。）
今天發布〈櫻桃〉上半部。
作品︰ 櫻桃（上）
作者︰ 太宰治
翻譯︰ 小說熊 （日本小說翻譯室）
原文︰ 青空文庫【桜桃】
我要向山舉目。
―― 詩篇 第一百二十一篇
我寧願相信：相比孩子，父母更需被關懷照顧。
即使我也曾嘗試擺出一副道學先生的模樣，故作清高地想：「做甚麼事也應該以孩子為先。」然而，這話哪有幾分真？事實上，相比子女，父母更脆弱。別的家庭我不太肯定，但至少我家是這樣。
我從沒打算等自己老了以後，還要子女來照顧。這種厚顏無恥的想法，我從來都沒有過。然而，作為父親的我，在家裡卻總是小心翼翼，整天看著孩子的臉色過活。
說到孩子，我家的孩子確實還是小孩，長女七歲，長男四歲，次女一歲。即使如此，他們似乎早已在某種程度上把父母「壓」在下面，彷彿父母早已變成他們的奴僕。
夏天，全家擠在三疊和室裡，喧嘩混亂地吃著晚飯。父親不停用毛巾擦拭滿臉汗水，嘟囔著：「《柳多留》裡有句話說：『吃飯時流大汗是不雅的事』，但孩子們這麼吵，無論父親多有教養，也只會弄得滿頭大汗。」
另一方面，母親一邊餵哺一歲的次女，一邊忙著照顧父親、長女和長男，擦拭孩子灑落的食物碎、幫他們擦鼻涕，就像有著三頭六臂一樣，忙過不停。她說道：「爸爸，您最會流汗的地方是鼻子吧？看你總是忙著擦。」
父親苦笑著說：「那你呢？是大腿內側嗎？」
「爸爸，瞧你多有教養。」
「不是呀，我是跟你說醫學上的問題，哪有什麼教養沒教養可言？」
母親突然嚴肅起來，說道：「我嗎？是兩乳之間……那個『淚水之谷』……」
淚水之谷。
父親沉默下來，繼續吃飯。
我在家裡總愛說笑話。或許正因為內心太多煩憂事，才不得不裝出一副輕鬆快樂的模樣。不只是在家裡，就是與人來往時，無論那刻心裡多痛、身體多難受，我都拼盡全力營造愉快的氣氛。當客人一走，我便疲憊得幾乎不能站穩，腦中再次想著金錢、道德、自殺之類的念頭。也不只是與人來往的時候，就連寫小說也一樣。每當心情沉重，我反而努力想寫些輕鬆的故事，自認為這是我對眾人最佳的付出。但別人並不這麼想，卻輕蔑地說：太宰這作家近來越來越輕浮，太膚淺了，光靠趣味吸引讀者。
一個人為他人付出，難道是錯嗎？故作高深、不苟言笑，那才是對嗎？
換句話說，我實在受不了那種一本正經、令人掃興、叫人不自在的氣氛。在家裡，我總是不斷說笑話，但卻說得如履薄冰。我的實際情況恐怕出乎部分讀者和評論家的想像 —— 我的房間鋪著束新的榻榻米，書桌井然有序，夫妻之間互相體諒，相敬如賓，丈夫自然不曾動手，連「滾出去！」「我走了，不管你了！」這類激烈的爭吵話，也從未說過。父母疼愛孩子，孩子也活潑可愛，總愛黏在父母身邊。
不過，這只是外人眼中的表象。當母親掀開衣襟，那道「淚水之谷」便清晰可見；而父親的夜汗，也是愈發嚴重。夫妻二人心知對方的苦痛，卻始終小心翼翼，不去觸碰。每當父親說起笑話，母親也會發出笑聲附和。
這時母親提及「淚水之谷」，父親便立刻沉默。他原想用笑話轉移話題，卻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說話，只得繼續沉默，結果氣氛愈發尷尬。向來世故的父親，此刻終於露出嚴肅的表情，說道：「找個傭人來幫忙吧。無論如何，非這麼做不可。」他生怕傷了母親的心，說話時戰戰兢兢，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一樣。
家中有三個孩子，但父親對家務卻完全不懂，連棉被也不會自己收拾。成天盡是說些無聊笑話。關於配給、登記這類生活細節，他一概不懂，簡直像在旅館裡生活一樣。當訪客到來，他便前去寒暄。有時帶著便當前往「工作室」，一去就是一週不回來。嘴裡總是喊著「工作、工作」，實際上，一天也寫不到兩三頁。其餘時間都在喝酒。酒喝多了，便倒頭大睡，身形也日漸消瘦。更糟的是，他好像還在外面跟好幾個年輕的女人交往。
七歲的長女和今年春天出生的次女，雖然容易感冒，整體來說尚算健康。唯獨四歲的長子瘦得像皮包骨，至今仍然不懂站起來。說話只會發出「啊啊」、「嗒嗒」之類的聲音，完全說不出句子來，也聽不懂別人的話。他只會爬行，大小便時也不會主動告知父母。儘管如此，他的食量卻十分驚人。然而無論吃多少，依然瘦小不長高，頭髮稀疏，毫無成長的痕跡。
父母雙方都避免深入談論這長男。智障、啞巴 …… 哪怕只是一方說出口，而另一方也心生認同，對他們二人來說便是一件極其悲慘的事情。母親不時緊緊將兒子抱入懷中，而父親則常在激動時抱著孩子，想跳入河中結束二人的生命。
「斬殺啞巴入贅女婿。× 日中午過後，× 區 × 町 × 番地 × 商，某某（五十三歲）在自家六疊榻榻米的房間內，手持劈柴用的斧頭襲擊入贅女婿某某（十八歲）的頭部，女婿當場死亡。隨後，疑兇以剪刀刺向自己喉嚨企圖自殺，但自殺未遂，被送往附近醫院搶救，目前情況危殆。據悉，該家最近為次女（二十二歲）招贅夫婿，但由於女婿是個啞巴，而且智力也有缺陥，疑兇疑因愛女深切，最終釀成悲劇。」
每當讀到這類新聞，我便忍不住灌起悶酒來。
啊，要是他只是發育遲緩，那該有多好！要是兒子終有一日能突然長大，反過來憤怒地嘲笑父母的多慮，那該有多好！夫妻沒有對親戚朋友透露半句，只在心裡默默祈求夢想成真。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偶爾還會笑著調侃兒子。
上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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