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的幸福】（上）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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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收音機 |
今天發布太宰治晚期作品〈家庭的幸福〉的上半部。
這是一篇反權威、反傳統的典型「無賴派」作品。
二戰期間，日本人民被要求無條件地為國家犧牲，甚至以生命作為代價。隨著日本戰敗，人民根深蒂固的順從價值觀受到動搖，許多人開始質疑權威的正當性。這篇作品正好反映出太宰治對權威的不信任。
故事中的「我」是一位作家，酗酒嗜煙、四處借債，拖累一家人陷入困頓。這正是無賴派小說中典型的主角形象 —— 以頹廢的姿態，拒絕扮演外界所加諸的傳統道德角色。
希望你會喜歡這次的翻譯。
作品︰ 櫻桃（上）
作者︰ 太宰治
翻譯︰ 小說熊 （日本小說翻譯室）
原文︰ 青空文庫【家庭の幸福】
「官僚腐敗」這四字，和那些所謂的「正直光明、樂觀開朗」之類的說法其實沒甚麼兩樣，聽起來總是老套又無聊，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可笑。對於「官僚」到底是怎樣的人，他們具體有甚麼不好，我一直沒有鮮明的感受。感覺好像無論怎樣，都和我無關。我甚至曾經以為，那不就是官老爺愛擺官威罷了。
然而，老實說，老百姓當中也不乏陰險狡詐、污穢不堪、貪得無厭、背信棄義的三教九流之徒。這樣一來，雙方其實也就彼此彼此，扯平了。
反觀官員倒還比較像樣。他們多半自幼好學，長大後立志離鄉創業；專心一致地死背硬記那《六法全書》上的狗屁條文；生活簡樸節儉，即使被朋友說是吝嗇，也充耳不聞，毫不在意；慎終追遠，父親的忌日會去墓前拜祭；大學畢業的證書會用心裝裱，掛在母親的臥房牆上，恪守孝道。然而兄弟間卻少有情誼，朋友間亦不輕言信任。即使在政府機關工作，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面無表情，不苟言笑，始終保持一副大公無私、紳士的模樣。這麼了不起，就算偶爾擺擺官威也無妨。我甚至對世間所謂的官員，還產生了幾分同情。
然而，前些日子我身體有些不舒服，整天躺在床上，半夢半醒地聽著「收音機」。
這十幾年來，我家一直沒有裝收音機。我一直武斷地認為，那東西俗氣做作、既缺乏藝術性，也沒有機智和膽量，只會厚著臉皮吵吵鬧鬧。即使空襲時，我也只是打開窗戶，探出頭聽鄰居家收音機的報導。聽到「這架飛機怎樣了，那架飛機又怎樣。」之後，便告訴家人「應該沒事」，然後繼續做自己的事。
說實話，收音機這玩意兒還挺昂貴的。如果有人送我倒也無妨，但對於一向極為吝嗇、只肯花錢在煙、酒和美食的我來說，買收音機簡直是浪費金錢。儘管如此，去年秋天，我照例在外連喝了兩三晚，傍晚時心裡有些忐忑不安，擔心家裡會否出事。好不容易走到家門口，深深嘆了一口氣，推開玄關大門，大聲說：「我回來了！」
本想用爽朗的聲音來說自己回來，無奈發出的聲音卻是異常沙啞。
「啊，爸爸回來了！」七歲的大女兒這樣說。
「哎呀，爸爸，你到底去了哪裡？」抱著嬰兒的媽媽也走了出來。
我一時語塞，想不出什麼藉口，只好隨口說：「到處走走罷了。」
「大家都吃飯了嗎？」我試圖掩飾慌亂，急忙問道。然後脫下腰帶，踏進房間，聽到衣櫃上傳來收音機的聲音。
「你買了這個嗎？」我問道。因為自己在外過夜，心中有愧，於是也不好發火。
「這個是瑪沙子的。我和媽媽一起到吉祥寺買回來的。」七歲女兒得意地說。
「真好啊。」爸爸對孩子笑著說，接著低聲問媽媽：「很貴吧？多少錢？」
媽媽回答說一千多元。
「這麼貴！你到底從哪裡弄來這麼多錢？」
爸爸為了煙、酒和美食經常缺錢，向各家出版社借下一堆債，害得家裡日子過得十分困苦。而事實上，媽媽平日也頂多只有三、四張百元鈔票放在錢包裡。
「爸爸一個晚上喝酒的錢都不夠，卻說這麼貴……」媽媽感到無奈，忍不住笑著辯解。
「爸爸不在的時候，雜誌社的人送來稿費。趁著這機會，我們去了一趟吉祥寺，狠心買下這台收音機，這已經是最便宜的款式了。瑪沙子也挺可憐的，明年就要上學，得用收音機來給她上一點音樂課。還有我呢，晚上做縫補活兒，在等你回家的同時也可以聽聽收音機解悶，真的挺不錯。」
「來吃飯吧。」
這樣一來，我家也有了收音機，但我依然像往常一樣四處跑，幾乎沒有靜下來認真聽過。即使偶爾我的作品在電台播出，我也總是不小心錯過，沒有聽到。
總而言之，我對收音機就是沒有太大的期望。
不過前陣子，我因病臥床，幾乎從早到晚聽著所謂的「節目」。聽著聽著，我不禁覺得，這大概也是多虧美國人的指導吧。戰前與戰時那種土氣的感覺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熱鬧的聲響，忽然響起教堂鐘聲，或是飄來鋼琴的琴音，還不斷播放國外的古典名曲唱片。節目中充分可見製作者的心思，為了不讓聽眾覺得無聊，完全沒有安排休息時間，不知不覺就從早聽到晚，連讀一頁書的空擋也沒有。
到了晚上八、九點時，我聽到一個奇特的節目。
這節目是一段街頭錄音，節目形式是所謂的政府官員與所謂的民眾在街頭對話，彼此表達意見。
民眾幾乎都是帶著憤怒，咄咄逼人地質問官員。官員則發出怪異的笑聲，說著幼稚的空話（這件事還在研究中；雖然你說得沒錯，但還是希望大家能配合；重建日本社會有賴官民合作、我們也會一直努力往這方向做；在民主大潮流中，我們不走極端、請大家對政府多加支持等等 ……），不外乎這些說話。換句話說，這些官員從頭到尾根本一句實質的話也沒說。
民眾更加憤怒，詞鋒銳利，咄咄逼人。官員則更加放肆地發出討厭的笑聲，厚顏無恥地一再重覆空洞的廢話。最終弄得民眾當中有一人哽咽著逼近官員理論。
我躺在床上聽著，終於也忍不住。要是我當時在場，主持人又邀我發言，我肯定會大聲喊道：
「我不打算再繳稅了。我靠借貸度日。我喝酒、抽煙，兩者都要繳納高昂稅金，搞得我負債纍纍。更何況我還得到處奔跑借錢，早己身心俱疲，根本沒有餘力再籌措稅金。況且我體弱多病，還要借錢去買食物、針藥和其他藥品。我現在正幹著非常辛苦的工作，比你們的工作都要辛苦。我甚至覺得自己快要瘋了，腦裡全是工作的事。煙、酒、美食，對現在的日本人來說都是奢侈品，如果你們要我把這一切戒掉，我敢斷言日本就不會再有好的藝術家。我不是在嚇唬你，你從頭到尾在講著『政府、國家』，裝腔作勢地講得像大事似的。這種把我們逼上絶路的政府和國家，倒不如早點滅亡，沒有人會覺得可惜。困擾的就有你們自己，因為你們會被解雇。幾十年的工作都要付之流水，你們的妻兒都會為此而哭。然而，其實我們早就因為工作而讓妻兒哭了不知多少遍。讓妻兒哭泣並不是我們所想的，而是工作壓力讓我們無法兼顧。你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樣，居然還想說什麼『請大家多多配合。』是想逼我們上吊嗎？不要再笑了，我已經看不下去，快滾開！我既不是社會黨的左派或右派，也不是共產黨員。我是藝術家，你好好記住。我最討厭卑劣的欺詐。你是在小看我們嗎？你以為含糊其詞、隨口一說，就能叫民眾順服嗎？我們只想聽一句話，就是你的真心話！快說！」
這些粗俗不雅的罵人說話，一句接一句地在我心頭不斷湧現。雖然自己也覺這些話太不文雅，但憤怒的情緒卻是越發強烈，最終竟然流下眼淚。
說到底，我只是個只懂背後逞強的膽小鬼。我對經濟學一竅不通，稅務問題幾乎完全不懂。如果真讓我站在那街頭錄音的現場，我或許只會提心吊膽地提出問題，隨即被官員糾正，然後只好無奈地說：「原來是這樣嗎？對不起。」
結果或許就變成這樣。
上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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