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的幸福】（下）太宰治
作品︰ 家庭的幸福（下）
作者︰ 太宰治
翻譯︰ 小說熊 （日本小說翻譯室）
原文︰ 青空文庫【家庭の幸福】
我就是討厭那官員嘻嘻哈哈的笑聲。那笑聲正是他不相信自己所言、掩飾和敷衍的證據。然而，要是那嘻嘻哈哈的笑聲是官員的真心意，那麼官員這種人，便是真正的壞蛋，太輕視百姓，太輕視社會。我聽著收音機，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憎恨，恨不得燒了那官員的家。
「喂！把收音機關掉。」
我已經無法忍受那官員嘻嘻哈哈的笑聲。我不再繳稅。只要那種官員還在那裡嘻嘻哈哈，我就不再繳稅。哪怕被關進牢房也無所謂。只要他們繼續說那些虛假的話，我就不繳稅。我憤怒得幾乎要發瘋，只剩下心中的不甘和流出的淚水。
然而，我對政治運動終究還是提不起任何興趣。這不僅因為它不合我的性格，也因為我根本不相信它能拯救自己。對我來說，那不過是令人厭煩的東西。我的目光，始終投放於人的「家庭」這方面。
那天晚上，我服下醫生前一天開的鎮靜劑。心情稍微平伏，便不再想當下日本的政治與經濟問題，專心思考剛才那位官員的生活。
那陣嬉嬉哈哈的笑聲，若細心一聽，其實並非輕蔑民眾的笑聲，絕非那種笑聲，而是為了保護自身立場的笑聲，是一種防衛的笑聲，是為了閃避敵人利刃的笑聲。也就是說，是一種敷衍、逃避的笑聲。
這時候，我那天馬行空的思緒，在半夢半醒間，漸漸朝著接下來要說的方向飛馳。
官員結束了街頭對話，鬆了口氣，擦了擦汗，隨即板著臉，走回自己辦公室。
「情況還順利嗎？」下屬問。官員苦笑著說：「唉，真是狼狽極了。」
另一位當時也在現場的下屬，立刻奉承著說：「怎麼會呢？您剛才的回答簡直是『快刀斬亂麻』，俐落得很！」
「你說那個『快刀』，其實應該是『怪刀』吧？」他雖然苦笑著說，但心裡卻倒受用。
「我可不是說笑。說到底，那些質問者的腦袋構造可跟一般人不一樣。但畢竟我們這一方也是身經百戰 ……」下屬發現自己恭維過了頭，立刻轉移話題。
「今天的錄音在什麼時候播出？」
「不知道。」
其實他明明知道，但裝作不知道卻可讓他顯得從容不迫。他擺出一副彷彿將今天的事情全都拋諸腦後的模樣，悠然地繼續辦公。
「無論怎說，我依然很期待那段錄音廣播。」
下屬依舊低聲奉承。然而，這個下屬其實一點都不期待。事實上，在廣播當晚，他還跑去某個奇怪的小攤，喝那名叫「糟粕酒」的奇怪的酒。到了街頭對話播出時，他已經狂吐不已，哪有什麼期待可言。
真正期待廣播的人，只是那位官員本人，還有他的家人。
終於來到廣播當晚。那位官員比平時早了一小時回家。廣播開始前約莫三十分鐘，全家人都屏息靜氣，守在收音機旁。
「再等一下，從這個盒子裡就能聽到爸爸的聲音了。」夫人抱著最小的女兒說道。
就讀國中一年級的兒子正襟危坐、雙手放在膝上，端正地等待廣播開始。這孩子長得容貌端正，學業成績優異，內心對父親充滿敬意。
廣播開始了。
父親神色自若地點起一根香煙，火光隨即熄滅，但他卻沒有發現，甚至還吸了一口。他把香煙夾在指縫間，靜心傾聽自己在節目中的回答。他的表現，比他預期的還要出色，回答聽起來非常流暢。他心想：這樣就行了，至少沒出大錯。長官的評價應該也不錯，算是成功了。更重要的是，這段錄音此刻正在全國播放。他環顧家人，每一張臉都閃耀著自豪與滿足的光芒。
幸福的家庭，和諧的家庭。
人生最高的榮耀。
這不是諷刺，也不是譏笑，而是實實在在的美麗景象。
等一等。
我的幻想在這刻突然中斷，腦中閃過一個奇異的念頭。幸福的家庭，有誰不嚮往？我可不是信口雌黃，幸福的家庭或許是人生的最終目標與榮耀，甚至是終極的勝利。然而，他為了獲取這份榮耀和勝利，卻要我不甘心地哭泣起來。
我的幻想，這時突然轉了方向。
這時，我腦中浮現出一個短篇小說的主題。這篇小說裡，那名官員已經不再登場。畢竟，他本來就是我在病中幻想出來的角色，根本沒有實際見過。而接下來出現的主角，也只是我想象中的人物。
…… 那是一個無可挑剔，幸福而和諧的家庭。我姑且將那故事的主人翁稱為「津島修治」，也就是本人戶籍上的名字。要不然，倘若胡亂起個名字，說不定剛好與某人撞名，反而連累對方。為了避免誤會，我還是用自己戶籍上的名字來寫吧。
津島的工作地點在哪裡也無所謂。只要是在「所謂的政府機關」裡就可以。既然剛才提到戶籍上的名字，不妨就讓他擔任民政署裡與戶籍相關的職員吧。其實是哪個部門並不重要，反正主題已經定好，接下來只要依據津島的工作單位，豐富故事的情節就可以。
津島修治在東京郊外某個小鎮的民政署工作，負責戶籍相關事宜。今年三十歲，總是面帶笑容。雖然談不上是美男子，卻是臉色紅潤，有著陽光一樣的神情。曾有配給科的阿姨說過，只要和津島聊幾句，煩惱都會完全忘掉。
他在二十四歲時結婚，長女今年六歲，接著是三歲的兒子。家中成員包括這兩個孩子、妻子和年老的母親，加上他自己，總共五人。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個幸福家庭。
在政府機關工作，他從未出過差錯，是戶籍科的模範員工。對妻子而言，是模範丈夫。對年老的母親而言，是模範孝子。對孩子們而言，也是模範爸爸。
他不喝酒，也不抽煙。他不是忍著不去碰，而是對這些東西根本沒有興趣。太太把煙酒都拿去黑市賣掉，換來能逗婆婆和孩子開心的東西。他們從不吝嗇。夫妻倆都盡己所能，只為建立一個快樂的家庭。
這個家庭原本的戶籍在北多摩郡。然而，因為津島已故的父親當時是一位中學及女子學校的校長，經常調任，所以家人也隨他四處搬遷。父親擔任仙台某中學校長三年後因病去世，津島體諒老母思鄉之情，便慷慨地拿出父親幾乎所有的遺產，在如今的武藏野，購置了一棟文化住宅式的新屋，有八疊、六疊、四疊半與三疊的房間。
他透過親戚介紹，進入三鷹市的政府機關工作。一家人幸運地未遭戰火連累，兩個孩子長得白白胖胖，婆媳之間亦都相處融洽。
他每天日出起床，在井邊洗臉，享受那份清新暢快感覺，他不由得朝著太陽把雙掌合十，感謝上天的恩惠。想到母親、妻子與孩子的笑容，外出購物時背著沉重的番薯也不覺吃力。耕種、打水、劈柴、為孩子講故事、陪孩子玩騎馬與砌積木，教孩子走路。儘管生活簡樸，但一家人始終能感受到春天一樣的溫暖。
他們家有一個很大的庭院，幾乎全都拿來作菜園之用。不過這位主人並非只是個掃興的現實主義者，他還在菜園四周種滿四季不同的開花植物，佈置得雅致美觀。花園一角的雞舍裡養著白羽雞，每當生下雞蛋時，全家人都會歡呼雀躍。
說起來沒完沒了。總之，就是一個幸福的家庭。
就在不久前，同事硬塞給他兩張彩券，他沒辦法只好收下，沒想到其中一張中了一千圓。他本來就是個沉穩的人，並沒有四處張揚，沒有告訴家人，也沒有告訴同事。
幾天後，他在上班途中路過銀行，把獎金領了出來。為了家庭幸福，他從不吝嗇，可以說是個不吝惜金錢、十分慷慨的人。他想到家中那台收音機，早已壞到連收音機店也說「無法維修」，這兩三年來只是放在櫃上作裝飾。母親和妻子偶爾也會對著這台廢物抱怨幾句。
他一走出銀行，就直接去了收音機店，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台全新的收音機，留下住址請店員送貨，然後一切如常地上班。
事實上，他心中充滿喜悅。想到母親與妻子驚喜的模樣，長女自懂事以來第一次聽見家中收音機播放歌曲時的激動，以及小兒子瞪大眼睛、流露疑惑的神情，全家人開懷大笑的景象，彷彿已經歷歷在目。
等下班回家，再把這個「彩票」的秘密說出來，勢必又是一場大笑。啊，趕快來到下班時間便好了，真想快些沐浴在這份和諧家庭的光輝之中。今天這一天，實在太漫長了。
好了！終於到下班時間了。他匆匆忙忙收拾桌上的文件。
就在這時，一名不住喘氣、衣衫襤褸的女人帶著出生登記申請書，出現在他的窗口前。
「拜託您了。」
「不行啊，今天已經 ……」
津島帶著他那「令人忘卻辛勞」的招牌笑容回答，並一邊把桌面收拾得乾乾淨淨，一邊提起了空的便當盒，準備起身。
「拜託您了。」
「妳看看時鐘，看看時鐘。」
津島滿臉笑容地說著，把那份出生登記申報書推回窗口外。
「拜託您了。」
「明天來吧，好不好？明天來吧。」
津島的語氣仍然溫和。
「一定要今天辦好，不然就麻煩了。」
津島已經不在。
…… 衣衫襤褸的婦人，因生子所引發的糾葛悲劇，世間豈止千百種。那名女子非死不可的原因，我（太宰）也不清楚，但總之，那名女子當晚投身玉川上水而亡。隔日地方報紙的一個小角落，刊出了這條消息，說死者身分不明。津島沒有罪過，他只是按時回家罷了。他壓根兒已經忘記那個女人的事。他依舊笑容滿面，全心全意地為家庭的幸福而努力。
這樣一篇短篇小說的故事大綱，是我在病中輾轉難眠之際所想出來的。不過細想之下，這位主角津島修治，其實也未必要是個官員才行，銀行職員也好，醫生也無妨。只是讓我想出這篇小說來的，卻是那個官員嬉嬉哈哈的笑聲。
那嬉嬉哈哈的笑聲的根源究竟是什麼？所謂「官僚腐敗」的核心是什麼？所謂「官僚風格」又是在怎樣的風洞中形成？我一路追索本源，撞上了一個陰鬱的概念，或許可以稱之為「家庭的利己主義」。最終，我得出一個駭人的結論。
「家庭的幸福，是萬惡之本源。」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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