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中】(三)完 芥川龍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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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中(一)


以下是「竹林中」的結局部分翻譯,希望大家喜歡。


作品︰ 竹林中(三)完
作者︰ 芥川龍之介
翻譯︰ 小說熊 (日本小說翻譯室)
原文︰ 青空文庫【藪の中】


女人來到清水寺的懺悔詞

…… 那個穿著深藍色衣服的男人姦污了我以後,他望著我那被綑綁著的丈夫發出嘲諷的笑聲。無論丈夫多不甘心,不斷掙扎,綑綁全身的繩結都只是愈扯愈緊。我禁不住連滾帶爬跑到丈夫身邊。不對,是想跑到丈夫身邊。這時,男人用腳把我踢倒,正正就在我走到一半的路上。那時候,我察覺丈夫露出「跟你沒甚麼好說」的眼神。是「跟你沒甚麼好說」…… 每當想起那眼神,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會感到不寒而慄。丈夫沒說一句話,只用一個眼神,就把他心中所想的都表達出來。那眼神不是憤怒,也不是哀傷 …… 只能說是鄙視和冷漠的眼神。也不知是因為被那男人踢倒還是被丈夫那眼神擊倒,我歇斯底里地叫,然後失去意識昏倒過去。

當我醒來,身穿深藍色衣服的男人已經不知所踪。留下的只剩下綑綁在杉樹下的丈夫。我總算從竹葉上站起來,望著丈夫的面容。丈夫的眼神跟剛才並沒有很大分別,是顯露著冷漠蔑視的憎恨眼神。羞恥、悲哀、憤怒,…… 我也搞不清應該怎樣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我搖搖晃晃站起來,走到丈夫身邊。

「事到如今,我們已經不可能在一起。雖然我已經決定尋死,但是 ……但是,你也跟我一同去死吧。你看到我被如此羞辱,我不能讓你一人活下去。」

我盡力把話說完。儘管如此,丈夫只用討厭的眼神凝視我。我一邊按著快要爆裂的胸口,一邊找尋丈夫的大刀。不過,賊人似乎已經拿走大刀。大刀當然不見了,就連弓箭都消失於竹林之中。可幸還有一把小刀掉落在我腳下。我舉起小刀,又再向丈夫說:「請你先行一步,我很快就來。」

丈夫聽到這話後,嘴巴終於動起來。但因為嘴巴塞滿竹葉,所以我也聽不清他說甚麼。但我看著當時的情景,突然感覺自己明白他在說甚麼。他是在鄙視地跟我說:「殺吧!」於是,我迷迷糊糊間把小刀對著湖水藍上衣的胸部位置,一刀刺進去。

我再次失去知覺,再可以望見四周的時候丈夫依然是被綑綁著,但早已氣絕身亡。掛於竹林中杉樹叢上空的落日照射在丈夫蒼白的臉龐上。我一邊飲泣,一邊解掉屍骸的繩子。然後,…… 然後怎樣?我說不下去了。說到底就是沒有自殺的勇氣。我嘗試過用小刀割喉,也試過跳進山腳的湖中自盡。雖然嘗試了各種方法,但仍然死不了。既然死不了,就沒有甚麼值得驕傲。(寂寞地微笑)像我這樣沒用的人,恐怕就是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也會鄙棄我。殺掉丈夫的我,被賊人姦污的我,以後要怎樣好?究竟我 …… 我 …… (突然間啕哭)


亡靈借助女巫之口說出的供詞

……賊人姦污了妻子以後,就坐在那裡開始安慰妻子。我當然沒辦法開口說話。身體也被綑綁在杉樹下。然而,我還是不停向妻子使眼色。「千萬不要相信這男人,他說的全都是謊話。」……我儘管很想把心意傳給她,但她卻只是靜靜坐在竹葉上望著膝蓋,看來是正在傾聽賊人的說話。我被妒忌心折磨難奈,而賊人卻一直喋喋不休,花言巧語。「只要被人玷污一次,就不可能再跟丈夫和好如初。與其跟隨這樣的丈夫,不如當我的妻子。我是出於愛慕之情,才會幹出如此過份的事情。」…… 賊人愈說愈膽大,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

被賊人這樣說,妻子茫然抬起頭來。我從未見過妻子比那刻更美。但是你知道我那如此美麗的妻子在綑綁著的我面前是怎樣回答賊人嗎?雖然我只是遊魂野鬼,但每當想起妻子的回答,都會燃起心中嗔恨之火。妻子確實是這樣說 ……「無論往哪裡去,都請帶著我。」(漫長的沈默)

妻子的罪行可不止此。如果僅是這樣,黑暗中的我也不至于像現在般痛苦不已。猶如做夢似的,我看見妻子被男人牽走。當他們快要離開竹林的時候,妻子突然面色一青,指著綑綁在杉樹下的我。「把那個人殺掉!只要那個人仍然活著,我是不能跟你一起的。」…… 妻子像瘋了一樣不停叫喊。「把那個人殺掉!」…… 這話猶如風暴般把我吹倒在遙遠黑暗的深處。如此叫人厭惡的說話,是從人的口裡說出來的嗎?如此叫人厭惡的說話,是一個人會聽得到的嗎?即使只是僅僅一次 …… (突然發出嘲笑聲)賊人聽到這話後,突然臉色一沉。「把那個人殺掉!」妻子這樣叫喊的同時,抓著賊人的肩膀。賊人凝視妻子,沒說要殺也沒說不殺。……想了一想,然後把妻子一腳踼倒在地上。(再次發出嘲笑聲)賊人靜靜抱著胳膊,向我使個眼色。「要怎樣處置這個女人?是殺了她還是放過她?你點個頭就可以。要殺嗎?」…… 就是單單這句話,就足以讓我饒恕這賊人。(再一次漫長的沈默)

妻子在我猶豫之際,大叫一聲後立即跑往竹林深處。賊人迅速飛撲上前,但卻連衣袖也抓不住。我只是呆呆地望著當時的情境。賊人在妻子逃跑以後,拿去我的大刀和弓箭,把繩子割斷。「這回逃跑的是我了。」…… 我記起賊人在隱沒於竹林外時是這樣喃喃自語的。然後,就是一片寂靜。不對,似乎有人在哭泣。我把繩子解開,細耳傾聽,那不就是自己的哭泣聲嗎?(第三次漫長的沈默)

我終於筋疲力竭地從杉樹旁站起。我眼前閃著妻子掉落地上的小刀。我拿起小刀,一刀戳進胸膛。我感到一股血腥湧到口裡。但是,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痛楚,只是感到胸口有點冷,四周也比之前更寂靜。呀,是多麼的寂靜。在這山後竹林的上空,連一只小鳥的叫鳴聲也聽不到。只見杉樹和竹樹之間飄盪著寂寞的陽光。…… 陽光漸漸變得昏暗 …… 杉樹和竹樹都已經看不見。我在那裡倒下來,被完全的寂靜所包圍。

這時有人靜靜來到我身邊。儘管想要望真是誰,但周遭已經被幽暗所籠罩。是誰……不知是誰人用手緩緩地把我胸前的小刀拔出。這時,我口中再次湧出一股血水,就這樣永遠墮進死亡的黑暗中。……

(大正十年十二月)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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