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三）完| 芥川龍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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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 鼻子 ﹙三﹚完
作者︰ 芥川龍之介
翻譯︰ 小說熊（日本小說翻譯室）
原文︰ 青空文庫【鼻】
然而，才過了幾天，內供便接連遇上一些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譬如說，有位因事前往池尾寺的武士，神情與往常不太一樣，幾乎沒說上幾句話，卻是一副嬉皮笑臉，目不轉睛地盯著內供的鼻子看。不只如此，一眾小沙彌，包括那名曾經讓他鼻子掉進粥裡的小沙彌，在講堂外與他迎面相遇時，起初還能低頭強忍，但最終還是忍不住，突然間笑了出來。而那名負責傳話的小法師，面對他時還是神情恭敬，一轉身卻立即咯咯地笑出聲來。像這樣的事情，還不只發生一兩次而已。
內供起初以為，這一切只是因為自己的相貌改變所致。然而，光是這樣的解釋，似乎又無法完全說得通。當然，那些小沙彌和小法師會發笑，原因大概的確如此。然而，即使同樣是發笑，與長鼻子時相比，這次的笑法卻又隱約有些不同。若說是因為大家早已習慣那副長鼻子，反而對這突如其來的短鼻子感到滑稽，那倒也說得過去。但總覺得，事情還不只是如此簡單。從前可沒見他們笑得這般肆無忌憚。
內供有時會在誦經時停下來，微微歪著光禿的腦袋，低聲喃喃自語。那位可憐的內供，每當陷入這樣的時刻，總會怔怔地望著身旁掛著的普賢菩薩畫像，心中浮現起四、五日前那副還未改變的長鼻子模樣，表現得猶如「淪落潦倒之人，追思昔日榮光」一樣，陷入一片惆悵之中。遺憾的是，內供始終無法給這個問題一個明確的答案。
人的心中，總是同時潛藏著兩種彼此矛盾的情感。當然，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憐憫之心，然而，一旦那位被憐憫的對象擺脫了不幸，這時我們心中反而感到失落。若稍微誇張一點地說，甚至會產生一種衝動，想那人再次跌回相同的不幸中。於是，不知不覺之間，我們對那個人產生了一種消極的敵意。內供雖然不知原因，卻隱隱感到不快，正是因為他察覺到不論僧俗，都滲透著冷漠旁觀的自私心態。
於是，內供的脾氣一日比一日暴躁。話還說沒幾句，便對誰都狠狠斥責。到了最後，就連當初為他治療鼻子的那位弟子，也背後竊竊私語說：「這大概是因為『法慳貪』而遭受的報應吧。」
尤其讓內供惱火的，是那名一向頑皮的小沙彌。某日，內供聽見一陣狗叫聲，走出來一看，只見那小沙彌正揮著一塊約兩尺長的木片，追趕一隻長毛骨瘦的老狗。他不僅追趕，還一邊放聲高喊：「哎呀，小心你的鼻子啊，鼻子可要被打啦！」內供大怒，一手奪去木片，狠狠打向小沙彌的臉頰。那塊木片，正是當日用來撐托鼻子的那一根。
內供鼻子弄短了，反而讓他添上幾分悔恨。
某個夜晚，忽然刮起狂風，臥在床上的內供聽見塔樓上傳來吵耳的風鈴聲。寒氣愈加刺骨，年老的內供怎麼也無法入睡。他翻來覆去，發現鼻子很痕癢，伸手一摸，感覺鼻子微微發腫，還帶些許濕氣，甚至有些發熱。
也許強行將鼻子弄短，反而引來了疾病。
內供低聲自語，輕輕捏住鼻子，動作猶如向佛袓供奉香花一樣。
第二天清晨，內供像往常一樣早早醒來，走到庭院時，發現銀杏和橡樹在一夜之間落盡了葉子，整個庭院上宛如鋪了一層金色地毯。塔頂覆蓋著霜，微弱的晨光照耀下，塔頂九輪閃閃發光。內供站在門簾拉起的門邊，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一刻，某種被他遺忘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
內供慌忙伸手摸向鼻子。觸碰到的，不是昨晚的短鼻子，而是從上唇垂到下巴，長達五六寸，跟昔日一樣的長鼻子。內供發現鼻子在一夜之間，又恢復了原來的長度。隨著鼻子變長，那份與鼻子變短時相似的清爽感覺，彷彿再次回到他身上。
這樣應該沒有人再取笑了吧。
內供在心中自言自語，一邊走著，一邊讓那長鼻子隨著初秋的微風輕輕搖曳。
（大正五年一月）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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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一）
鼻（二）
鼻（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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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芥川龍之介
翻譯︰ 小說熊（日本小說翻譯室）
原文︰ 青空文庫【鼻】
然而，才過了幾天，內供便接連遇上一些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譬如說，有位因事前往池尾寺的武士，神情與往常不太一樣，幾乎沒說上幾句話，卻是一副嬉皮笑臉，目不轉睛地盯著內供的鼻子看。不只如此，一眾小沙彌，包括那名曾經讓他鼻子掉進粥裡的小沙彌，在講堂外與他迎面相遇時，起初還能低頭強忍，但最終還是忍不住，突然間笑了出來。而那名負責傳話的小法師，面對他時還是神情恭敬，一轉身卻立即咯咯地笑出聲來。像這樣的事情，還不只發生一兩次而已。
內供起初以為，這一切只是因為自己的相貌改變所致。然而，光是這樣的解釋，似乎又無法完全說得通。當然，那些小沙彌和小法師會發笑，原因大概的確如此。然而，即使同樣是發笑，與長鼻子時相比，這次的笑法卻又隱約有些不同。若說是因為大家早已習慣那副長鼻子，反而對這突如其來的短鼻子感到滑稽，那倒也說得過去。但總覺得，事情還不只是如此簡單。從前可沒見他們笑得這般肆無忌憚。
內供有時會在誦經時停下來，微微歪著光禿的腦袋，低聲喃喃自語。那位可憐的內供，每當陷入這樣的時刻，總會怔怔地望著身旁掛著的普賢菩薩畫像，心中浮現起四、五日前那副還未改變的長鼻子模樣，表現得猶如「淪落潦倒之人，追思昔日榮光」一樣，陷入一片惆悵之中。遺憾的是，內供始終無法給這個問題一個明確的答案。
人的心中，總是同時潛藏著兩種彼此矛盾的情感。當然，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憐憫之心，然而，一旦那位被憐憫的對象擺脫了不幸，這時我們心中反而感到失落。若稍微誇張一點地說，甚至會產生一種衝動，想那人再次跌回相同的不幸中。於是，不知不覺之間，我們對那個人產生了一種消極的敵意。內供雖然不知原因，卻隱隱感到不快，正是因為他察覺到不論僧俗，都滲透著冷漠旁觀的自私心態。
於是，內供的脾氣一日比一日暴躁。話還說沒幾句，便對誰都狠狠斥責。到了最後，就連當初為他治療鼻子的那位弟子，也背後竊竊私語說：「這大概是因為『法慳貪』而遭受的報應吧。」
尤其讓內供惱火的，是那名一向頑皮的小沙彌。某日，內供聽見一陣狗叫聲，走出來一看，只見那小沙彌正揮著一塊約兩尺長的木片，追趕一隻長毛骨瘦的老狗。他不僅追趕，還一邊放聲高喊：「哎呀，小心你的鼻子啊，鼻子可要被打啦！」內供大怒，一手奪去木片，狠狠打向小沙彌的臉頰。那塊木片，正是當日用來撐托鼻子的那一根。
內供鼻子弄短了，反而讓他添上幾分悔恨。
某個夜晚，忽然刮起狂風，臥在床上的內供聽見塔樓上傳來吵耳的風鈴聲。寒氣愈加刺骨，年老的內供怎麼也無法入睡。他翻來覆去，發現鼻子很痕癢，伸手一摸，感覺鼻子微微發腫，還帶些許濕氣，甚至有些發熱。
也許強行將鼻子弄短，反而引來了疾病。
內供低聲自語，輕輕捏住鼻子，動作猶如向佛袓供奉香花一樣。
第二天清晨，內供像往常一樣早早醒來，走到庭院時，發現銀杏和橡樹在一夜之間落盡了葉子，整個庭院上宛如鋪了一層金色地毯。塔頂覆蓋著霜，微弱的晨光照耀下，塔頂九輪閃閃發光。內供站在門簾拉起的門邊，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一刻，某種被他遺忘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
內供慌忙伸手摸向鼻子。觸碰到的，不是昨晚的短鼻子，而是從上唇垂到下巴，長達五六寸，跟昔日一樣的長鼻子。內供發現鼻子在一夜之間，又恢復了原來的長度。隨著鼻子變長，那份與鼻子變短時相似的清爽感覺，彷彿再次回到他身上。
這樣應該沒有人再取笑了吧。
內供在心中自言自語，一邊走著，一邊讓那長鼻子隨著初秋的微風輕輕搖曳。
（大正五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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