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長姬與耳男】(一)坂口安吾

漫畫化的夜長姬與耳男



今天開始連載坂口安吾〈夜長姬與耳男〉的翻譯。

在日本戰敗以前,天皇被神格化,「高尚」「美麗」「純潔」等價值也被捧上神壇,成為不容質疑的權威。坂口在戰後發表〈墮落論〉,正是為了擊破這些披著美麗外衣的虛偽。

他也透過〈夜長姬與耳男〉這篇寓言故事,具體展現了這樣的思想。

故事中的夜長姬,美得超乎常理,彷彿是一種「以美為名」的權威象徵,令人嚮往、令人臣服 —— 但她的本質卻是徹底的邪惡。這與當時天皇背後所象徵的絕對權威並無不同。

在安吾所建構的這個妖異國度裡,他讓我們看見:那些披著美麗外衣的權威,往往正是最危險的邪惡;而對這類權威的盲目信仰,則可能是最具毀滅性的愚蠢。



作品︰ 夜長姬與耳男 (一)
作者︰ 坂口安吾
翻譯︰ 小說熊 (日本小說翻譯室)
原文︰ 青空文庫【夜長姫と耳男】


我的師父是飛驒首屈一指的大工匠。當夜長族族長派使者前來邀請他到族裡時,他已老病纏身,時日無多。於是,他推薦我代為前往,並對使者說:

「這孩子今年二十歲,自幼在我身邊長大。雖然年紀尚輕,我也未曾刻意栽培,但他卻已經領悟了我工藝的精髓。有些人教五十年都學不會,不行的就是不行;但這孩子不一樣。論技巧,或許不及青笠、古釜那般老練,但他的作品蘊含著一股力量。建造神殿時,他接合木材的巧妙手法,有些連我都未曾想過;雕刻佛像時,更能表現出驚人的沉厚生命力,讓人難以相信竟是出自一名小子之手。我並非因病才讓他前去,而是深信他能與青笠、古釜一爭高下,才敢放心推薦,還望閣下見諒。」

聽到這番話,我不禁瞠目結舌,只覺得這番誇讚實在言過其實。

我從未聽過師父如此稱讚我。師父也從不輕易稱讚弟子,這突如其來的讚賞實在令我錯愕不已。連我本人都感到如此驚訝,更難怪那些資深弟子私下說:「師父老糊塗了,才會說出這番荒唐的話。」他們這樣說,恐怕也非全然出於嫉妒。

夜長族的使者阿那麻羅也覺得資深弟子們所說的話不無道理,於是悄悄喚我到另一房間,說道:

「你師父說出這番話,恐怕是一時糊塗。不過,你也總不會輕率接受族長邀請吧?」

這話一出,我心頭頓時湧起一股怒氣。那之前,我還懷疑師父的誇讚是否言過其實,也對自己的本事感到不安,但此刻,一切疑慮都煙消雲散。我滿臉通紅,說道:

「夜長族族長當真那麼尊貴嗎?尊貴得連我的手藝都配不上?恕我直言,世間可沒有哪座寺院會嫌我刻的佛像不夠好!」

我當時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響,像隻狂鳴的朱鷺一般。阿那麻羅苦笑著說:

「這次的差事,可不是你從前跟師兄弟一同蓋小神社所能相比的。你的對手,可是與你師父合稱『飛驒三大匠人』的青笠與古釜。」

「無論是青笠、古釜,甚至是師父,我都不怕。只要我全神貫注,專心一致,所建的寺院、所刻的佛像,我都能把自身的生命灌注進去。」

阿那麻羅露出一臉憐惜,輕輕嘆了口氣。或許是改變了主意,他最終決定讓我代替師父,領我前往族長的府邸。

「雖說你做的東西,恐怕也不會入得了族長的眼,但你這傢伙倒也算是走運,能待在夜長姬大人身邊一段時日。夜長姬大人可是令全日本男人都為之怦然心動、心醉神迷的殿下。反正你做的東西也不會被賞識,多費功夫也是徒然。不如想辦法拖長工程,多留在族中一陣子吧。」

一路上,阿那麻羅一直說這些話,讓我越聽越不耐煩。

「反正我所做的也不會被看上,你還帶我回去做什麼?」

「那是命運安排吧。你這傢伙運氣還真不錯。」

在路上,我多次想與阿那麻羅分道而行,獨自回去。然而,能與青笠、古釜一較高下的榮耀卻始終讓我下不了決心。若被人誤以為我是因為害怕而退縮,我實在無法甘心,於是對自己說:

「只要我全心全意,把自身的生命傾注於每一件作品,那就足夠了。就算那些跟瞎子一樣的傢伙看不懂我的雕像,也無妨。大不了把佛像安置在路邊的小神社裡,然後在下面挖個洞,把自己埋葬進去算了。」

我確實懷著那種或許無法活著回來的沉痛決心。這大概是源自於對青笠和古釜的恐懼。說實話,我並沒有足夠的信心。

抵達族長府邸的隔日,我在阿那麻羅的引領下,來到內園,見到了族長。他身形肥碩,臉頰微微鬆弛,宛如福神的模樣。

夜長姬也在一旁。她是族長白髮初生時得來的獨生女。據說她出生時所用的浴水,是經過一百個夜晚,從兩把黃金中慢慢搾取出來的露水。因沾染這樣的露水,自出生以來,她的身體便閃耀著光輝,甚至散發著黃金般的香氣。

我心想,必須全神貫注地凝視她。因為師父總是這樣叮囑我:

「遇上稀奇的人或物,眼睛絕對不能移開。我師父是這麼叮囑我,他師父也是這樣叮囑他,他師父的師父也是這樣叮囑。自久遠以前的大祖師以來,這教誨便一代代傳下來 —— 就算被大蛇咬住腳,也絶不能移開目光。」

於是我凝視著夜長姬。或許是因為膽小,若不下定決心,我就無法凝視別人的臉。然而,當我壓抑住心中的畏懼,靜靜地凝望她時,漸漸感受到一種重歸平靜的滿足感。就在那一刻,我彷彿領悟了師父教誨的精髓。凝視不該是自上而下、充滿壓迫感的逼視,而應當如同相同顏色的水般,與那人或物融合一體,清澈透明地觀察對方。

我凝視著夜長姬。她只有十三歲,身形高挑纖巧,卻仍散發著孩童的稚氣。她帶著威嚴,卻不令人畏懼。也許是因為我已經甘心認了輸,那原本讓我緊繃的感覺也鬆弛了些。原以為自己專注凝望的是她,卻發現真正深深烙印在我心底的,是她身後那寬廣的乘鞍山。

阿那麻羅將我介紹給族長:

「這位便是耳男。他年紀雖輕,卻已習得師父工藝的精髓,更自創出一套獨到技法,可謂青出於藍。他師父對他讚譽有加,說他足以與青笠、古釜一較高下,毫不遜色。」

我沒想到他竟然說得這麼得體。族長點點頭,說道:

「原來如此。耳朵挺大的。」

他專注地打量著我的耳朵,然後接著說:

「一般來說,大耳多半是往下垂的。可你的耳朵卻直直豎起,還比頭還高,像極了兔子。不過這張臉,卻倒像是匹馬。」

我滿臉通紅。自小以來,只要有人提起我的耳朵,我總會失去理智、不知所措。無論如何鼓起勇氣與決心,都無法抵擋這股混亂。血液瞬間湧上上半身,汗水不停滴落。這情況本來早已習以為常,但這天的汗水卻異常猛烈,從額頭、耳後到脖子,汗水都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族長一臉狐疑地望著我,這時,夜長姬也喊了出來:

「真的跟馬一樣呢!黑臉都漲紅了,活像一匹馬啊!」

侍女們哄然大笑。我就像盛滿沸水的鐵鍋,身上冒著蒸汽。無論是臉龐、胸膛、背部,甚至身上每一吋皮膚,都化作一條條用汗水匯成的深河。

儘管如此,我仍堅持凝視著她的臉,未曾移開目光。我全神貫注,傾盡全力做到這點。然而,這份努力和內心的混亂彼此遠離並行,使我不知所措,呆立不動。漫長的時間過去了,那段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的時間過去了。忽然間,我轉身奔跑起來。雖然心裡明白應該採取更適合的行動,或說出一番冷靜得體的說話,但我卻偏做出了最不願意,也最意想不到的舉動。

我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間,然後衝出大門。行走了一段後再次奔跑起來。我無法靜下來站著不動。沿著溪流深入山中雜木林,在瀑布下的岩石上坐了許久。坐到下午,肚子也餓了。但直到夕陽西下,我都提不起氣力回到族長的府邸。



第一部份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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