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長姬與耳男】(四)坂口安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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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畫化的〈夜長姬與耳男〉 |
作品︰ 夜長姬與耳男 (四)
作者︰ 坂口安吾
翻譯︰ 小說熊 (日本小說翻譯室)
原文︰ 青空文庫【夜長姫と耳男】
我被引領到內院的深處,緣廊前的泥地上鋪著一張草蓆,那是為我預備的座席。
江奈古坐在我對面,雙手反綁,直接坐在泥地之上。
她聽見我的腳步聲,抬起頭來狠盯著我。若是雙手解開,恐怕便會如惡犬般撲向我。我心想,這傢伙真叫人討厭。
「說我因被割掉耳朵而憎恨這女人,倒還說得通;但她反過來恨我,這卻令我百思不解。」
我正這麼想着,忽然察覺,自從耳朵的疼痛消失以後,這女人竟從未再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仔細想想,還真奇怪。像我這樣脾氣暴躁的人,居然沒詛咒那個割掉我耳朵的女人,簡直不可思議。即使偶爾想起耳朵被人割下,也很少想到那人正是她。反倒是她,像對仇人般痛恨著我,這點我怎樣也想不通。」
我所有的詛咒念頭,全都灌注在雕刻那妖魔神像身上,哪還有心思去想那個可惡的女人?十五歲那年,我曾有一位師兄弟因小事對我懷恨在心,把我從屋頂推下,摔斷了手腳。骨折後,我近三個月都沒法好好工作。然而師父卻哪怕只是一天,也不許我休息。我只能用一隻手、一條腿完成欄間的雕刻。骨折的痛楚,令我徹夜難眠。後來我才明白,雖然哭著揮鑿子,但比起在漫長夜裡哭著輾轉難眠,白天裡一邊哭一邊工作,反倒更容易熬過去。適逢當時正值滿月,我於是在半夜起來揮舞鑿子工作。疼痛一時難忍,手一滑,鑿子刺進大腿。那時,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深刻地體會到 ── 唯有工作,才能讓我克服痛苦。我單手單腳完成的欄間雕刻,等到手腳痊癒後再細看,竟也看不出甚麼地方需要特地修補。
因為當天那深刻的經歷,割掉一隻耳朵的痛楚反而成了我工作上的動力。我心想,總有一天要好好教訓她。這時,我不由自主感到一陣寒意,腦中不由自主浮現出那個恐怖妖魔的形象,但我從未想過,要教訓的人竟然是這個女人。
「我不去詛咒這女人,似乎還能理解,但她卻像仇人般憎恨我,卻讓我難以理解。或許是因為族長所說的話,讓她誤以為我想佔有她,所以才憎恨我也說不定。」
這麼一想,似乎開始明白箇中道理。怒火隨即如潮水般湧上心頭。愚蠢的女人!你以為我工作是為了得到你嗎?就算族長命我帶你回去,我也只會像甩掉肩上的毛蟲般把你甩開,然後離去。想到這裡,我的心才終於安定下來。
「耳男已經帶來了。」阿那麻羅朝屋內大聲叫道。
簾幕那邊隨即傳來一些動靜,坐著的族長開口說道。
「阿那麻羅在嗎?」
「小人在。」
「向耳男傳話。」
「遵命。」
阿那麻羅瞪著我,傳令說道。
「本府的女奴割掉耳男的一隻耳朵。這對於飛驒的匠人和國人來說,都是難以交代的事。故此,判處江奈古死刑。既然耳男是受害者,就由耳男用斧頭砍下她的頭顱。耳男,砍吧!」
我聽了這話,覺得江奈古像仇人般瞪著我,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這個疑惑一旦解開,便沒有什麼讓我在意的事。我於是說道。
「很感激您的好意,但這實在沒有必要。」
「你不砍嗎?」
我猛然站起來,拿起斧頭大步走到江奈古面前。我氣勢凌厲地狠瞪了她一眼。
我繞到江奈古身後,用斧頭「喀嚓喀嚓」割斷繩索,然後隨即回到原位,刻意一句話也沒說。
「比起死了的頭顱,你還是想要活著的她的頭吧?」阿那麻羅笑著說。
我聽後氣得滿臉通紅。
「別說蠢話了!那織布女就像小蟲一樣,我耳男根本完全不在乎。被東國森林裡的小蟲咬了耳朵,哪有甚麼生氣的道理?小蟲不管是活的還是死的,我都不想要它的頭呢!」
我這麼大聲喊著,但臉頰卻立刻通紅,汗水也在瞬間湧出。這反應背叛了我的真實心意。
我滿臉通紅、汗水湧出,並非因為心懷佔有這女人的企圖。她沒有理由恨我,但她瞪著我的眼神卻充滿仇恨。我心想或許她以為我有著佔有她的企圖才會心生怨恨。這女人真傻!我已想過,即使族長命我帶你回去,我也只會像甩掉肩上的毛蟲般把你甩開,然後離去。
被人懷疑抱有根本不存在的企圖,確實讓人困擾。我一直很在意此事,沒想到如今竟然會從阿那麻羅口中聽到這番話。這讓我措手不及,慌亂起來。我有個老毛病,一旦慌亂,就會覺得羞愧又耿耿於懷,結果臉孔越來越燙,汗水也如瀑布般湧下。
「真麻煩啊,真不甘心啊。流這麼多汗、慌亂成這樣,反而像在招認我確實有那種企圖。」
我這麼一想,心中就更慌亂不已。額頭上的汗珠「滴答滴答」地不停落下,一點也沒有停止的跡象。我只能認命地閉上眼睛。對我來說,臉紅和汗水是難以抵抗的大敵。除了認命地閉上眼睛,盡力排除雜念外,根本沒有其他辦法能阻止那如雨般落下的汗水。
這時,聽見公主的聲音。
「把簾子拉起來。」她下著命令。
大概侍女們也在一旁,但我沒有睜眼去確認。為了儘快阻止如雨般落下的汗水,什麼想看的也不能看,儘管我其實很想再次端詳公主的臉。
「耳男,你睜開眼睛,回答我的問題。」公主命令我。我勉強睜開眼睛。看見捲起的簾子,公主正站在緣廊之上。
「你說就算被江奈古割下耳朵,也只像被小蟲咬了一樣?這是真心話嗎?」
我看見她露出天真無邪又燦爛的笑容後,用力點頭回答:「確實如此。」
「之後不可以說那是謊話喔。」
「我才不會。我覺得她不過是隻小蟲,所以無論是死是活,我一點也不想要她的頭。」
公主點了點頭,隨即轉向江奈古說:「江奈古,你去咬咬耳男的另一隻耳朵吧。聽說他被小蟲咬了也不會生氣,我就借你小蟲的牙齒,讓你盡情咬個痛快。只要你咬過耳男的耳朵,那件本是我母親留下的遺物,我就送給你。」
公主將匕首遞給侍女,侍女恭敬地接過,雙手捧至江奈古面前。
我萬萬沒想到,江奈古竟收下那把用來砍我耳朵的刀。本該用斧頭斬下她的頭顱,我卻替她割斷了束縛的繩索。
江奈古竟然收下了。雖說是公主所賜的刀,她自然不能不接,不過我又怎會想到,她竟會真的拔出刀來。
美麗動人的公主天真無邪地享受著此刻的惡作劇。瞧那張開朗燦爛的笑容,正是連小蟲都不會傷害的笑容。那笑容既不是因惡作劇而興奮的神情,也沒有隱藏甚麼心機,單純是少女純真的笑容。
我心中這樣想著的同時,腦裡想到一個問題,就是江奈古能否用巧妙的話語,將她手中得來的匕首還給公主。如果她能想到足夠巧妙的話語,順利奪得匕首,那就更有趣了。若我也能順勢回上一句精警的話,那便更是完美。到那時,公主定會心滿意足地命人放下簾幕。
然而,當我回想起來,這想法竟是如此奇怪。公主將匕首交給江奈古,命她斬掉我的耳朵,而我之前失去的那隻耳朵,根本就是源於公主。我決定刻那可怕的妖魔神像,也正是因為公主的緣故。看到那神像而驚恐的人,首先應該是公主才對。然而此刻,公主把匕首交給江奈古,命她砍下我的耳朵,我竟然會把這當成愉快的嬉戲時光。回想起來,實在奇怪。大概是因為公主那清澈明亮的笑容,以及圓潤的雙眼吧。我彷彿做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夢。
我覺得江奈古不會拔出匕首,於是目不轉睛地沉醉在公主的笑容裡。回想起來,這大概是我最大的失誤,因為當時放鬆了戒備。
當我察覺到那股驚人的氣勢,轉過目光時,江奈古已經大步走到我面前了。
「糟了!」我心中一驚。此時,江奈古已在我面前拔出匕首,並捏住了我耳朵的尖端
我把一切都忘了,只專注凝視著公主。她肯定會說些話,對江奈古說的話。那是從她清澈明亮、純真的笑容中自然發出的決斷之聲。
我茫然凝視著公主的臉龐,那清澈無邪的笑容與圓潤的雙眼。接著,我陷入了迷糊之中。雖然我明白繼續下去,我的耳朵必將被斬落,但我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公主臉上,無法移開;我的一切心情,都流露在那茫然的眼神裡。即便耳朵被割下後,我仍茫然地仰望著她。
耳朵被割下的那一刻,我看見公主那圓潤明亮的大眼睛變得炯炯有神。公主的臉頰泛起一抹嫣紅,露出一絲輕微的滿足,卻又瞬間消散。接著,笑容也消失了,臉色變得非常嚴肅,帶著幾分沉思。看起來就像在憤怒地說:「這樣就結束了嗎?」她隨即轉身離開,一句話也沒說。
當公主快要離去時,我感覺眼眶中盈滿了一顆顆巨大的淚珠。
第四部份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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